宜笑付之一笑,又打趣道:“皇嫂别只顾取笑宜笑,你呢,我虽在王府足不出户,却也早就听说过,那个深得娘娘心的青年太医,入了文渊阁?”
宜笑颇为羡慕:“娘娘身边,可不缺美少年环绕,又尝得闻,娘娘物色了又一个近身侍奉的太医,今日宜笑在坤仪宫这么久,却不见他。”
姜月见岂能说,因为察觉了叶骊不一般的心思,她再也没调用过太医院任何人了。
楚珩那个大醋缸发作起他的矫情劲儿来,她不定能招架得住。
平日里单单提及“叶骊”二字,不论适才在说什么,他都能迅速拉下脸来,仿佛要人哄上千千万万句才能好的模样。别说去见他了,她都能猜到楚珩会说什么。
他就是现成儿的太医,还需要找什么别的男人。虽然医者不避,但总有些时候要有肌肤之亲,譬如上次他为她针刺足三里时,姜月见迫不及待地要脱裤子……
呃,可那是因为她知道他便是楚珩啊。
换了别人,她多少会矜持一下?
姜月见随口胡诌:“叶骊许是病了,哀家也没见他很久了,他年纪轻,在太医院还须些雕琢,这是乔老费心的事。”
宜笑侧身,询问跟在近前似乎正在出神的翠袖,幽幽道:“娘娘如今是喜欢苏太医,还是叶太医?”
那翠袖本在提灯看路,又在细想出神,猝不及防被郡主问道,刹那间便脱口而出:“那自然是苏太医。”
说完便慌忙失措地捂住了嘴唇,一副犯了大错的模样:“娘娘……郡主……奴婢知错。”
姜月见挑眉,不怎么在意,挥袖道:“无妨,你是个老实人。”
宜笑掩唇含喜:“原来,还是他啊。”
“是他又怎了?”
姜月见迷惑。
宜笑搀扶娘娘的玉臂,两人继续往前走去。
“娘娘对情爱挺认真的。”宜笑认可地颔首,“宜笑觉着,皇嫂眼光真的很好。投壶那时,宜笑便看出来了,一个男人既肯为你出头,又肯在你面前柔柔弱弱,挺是有趣,他这正是在乎你啊,不因皇嫂是太后,他心里,定是十分喜欢皇嫂你的。”
姜月见被她说得一恍惚。
“那你觉着,你皇兄呢,他对我如何?”
宜笑沉思片刻,扬唇缓缓摇头:“皇兄也爱你的,但他自己不知道。”
姜月见眸露讶异之色:“你能看出来?”
实不相瞒,作为他的枕边之人,被疏忽冷落,被安放一隅,如对待一只召之即来的狸奴般,兴起时摸两下,没空时置之不理,姜月见自己从没感觉到楚珩爱她。
宜笑道:“我和皇兄自幼一块儿长大,几个皇兄里,独他最沉默寡言,喜欢什么,他从来都不会说,一定要等别人看出来,心甘情愿地给他,他才会装作勉为其难地收下。其实呢,我觉得他就是死要面子。当然了,这一点和娘娘身边的苏太医截然相反。”
截然相反。
姜月见缓缓摇头,表示不认可。
宫灯照进了一片花池,里头浮萍碎藻,轻盈浮动,月光下锦鲤成行跃出水面,粼粼的水纹相叠互倚着推上大理石砌成的池岸。
停下了脚步,宜笑从池子里鞠了一把水,等冰凉的水从指缝间溢出漏下,她回眸莞尔:“皇兄也是喜欢皇嫂的,他从小不喜欢与人太过亲近,身居上位太久,其实也不懂得表达,宜笑还记得,有一年几个大臣劝说他广纳后宫,绵延子嗣,皇嫂可还有印象?”
有。
一提这事,姜月见便心怀不悦,差一点儿,或许楚珩那时候已经心动了?
他暧昧不清的态度,刻意的炫耀,一切都有迹可循。
那天,她让乳娘抱着英儿找父皇亲近,英儿回来的时候,手里抓着一块碎纸,乳娘解释说,小殿下不小心抓坏了陛下案头的奏折,她怕陛下龙颜大怒,便急忙告罪,抱着小殿下回来了,姜月见把英儿手里的碎纸展平。
上头关于选秀的几个字,钢针似的扎人的眼。
姜月见攥紧了碎纸条,一语未发,小殿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母后这么不高兴,他只知道他见了父皇很高兴,小手在空中肆意乱抓着拍打,在乳娘怀里乐得手舞足蹈。
姜月见知道,以楚珩的谨慎,和他对朝政要务、官员奏折的爱惜,英儿怎可能有机会抓坏了他的案牍,岂不他刻意为之。
好啊,家里有皇位,他腻烦了她,要选秀女,选去!
她若是皱一下眉头,便不是姜月见!
宜笑郡主窃窃含笑,樱桃樊素口,红如玛瑙,池畔灯火熠熠照着,满颊生辉。
姜月见被她笑声所染,怔了怔,错愕看去,宜笑好像被点了腰窝间的笑穴,花枝乱颤个不停,姜月见望过来时,她“唉哟”了声,忙道:“皇兄是真的幼稚。”
姜月见更加不明白。
宜笑这时想到了什么,她仰了仰头,看向天边皎皎一轮的冰轮,星河共影,素月分辉,表里澄澈,化作了漫长一声压抑的叹气:“可物是人非,他都已经不在了。皇嫂,他当年是真的很喜欢你吧,可他自己不知道。人总会是对自己越在意的东西,越不知道如何处理,就如同他这样聪明,可是对皇嫂却只会用最笨拙的法子试探。”
姜月见心头一跳,唰地看向她。
月光朗照着宜笑的侧脸,另一半则隐匿于暗处不可得见。
“那天我也在。那天,他在太和殿沉默地坐了很久,我知道他在等坤仪宫的回信,不过一直没等到。其实他对身边人都很敏感多疑的,我们都不知道,他喜欢一个人时,亦会内心不安,想牢牢地抓个什么东西,作为皇嫂你对他深爱的佐证。”
这是姜月见从未接触到的,另一面的武帝陛下。
她只知他座上有日月星斗,脚下有万里山河,他的手中有乾坤在握,他的心里,永远是国朝为先,再多选七十二妃也罢,那些女人,也不过和她一样,穷极一生也走不进他心里罢了。
她从来也不知道,他也会敏感,会不安,会心生迷惑,会战战兢兢,他会吗?那个时候,如雪峰顶上不可攀附的绝丽之花的陛下,会吗?
“皇兄最后自己驳回了那些奏请,”宜笑摇摇头,“用的是皇后的名,算是有点自欺欺人吧。他本就是这么个骄傲的,放不下身段的人。”
宜笑问皇兄,既在意,为何不拉下脸去?
楚珩神情莫名,仿佛听到了一则笑言。
“朕在意?”
宜笑静默不动。
“不,朕薄情寡义。”
宜笑嘴上不说,心里却道,皇兄,你会吃大亏的。
谁料一语成谶。
今时今日,斯人已逝,再谈以往也是枉然。
宜笑收敛了脸上的怅然,为的是不惊扰了皇嫂与新宠的恩爱,让往事重新触及皇嫂的眉头,她再次福了福身子:“宜笑以前不敢说这些的。不过皇嫂如今已经大好了,想必那些事都已放下了吧,宜笑衷心地希望,太后娘娘能与那位苏太医恩爱白首,想必皇兄九泉之下,也能释然了。”
姜月见看向她,冷月银晖下,太后娘娘满脸复杂。
作者有话说:
楚狗:勿诅咒。
第72章
禁中不缺空室, 到楚珩一代时,六宫废置,因无妃嫔, 那些空闲的宫殿姜月见准允了宜笑随意挑选。
但陛下喜欢和姑姑一道玩, 姜月见看宜笑也难抉择,便自己做了主张,将宜笑安排去簌雪阁, 那处偏僻幽静,不会有人打搅, 和陛下太和殿也不到一刻钟的脚程。
时已深秋, 岁皇城密雨绵绵,下得气温骤然跌至了冰点,宫里的内官都换上了夹袄, 就这, 似乎还不足以抵挡那寒风与雨丝如针似的扎人的面孔与皮肤。
姜月见让尚衣属备了一身男子用的鹤氅, 照着楚珩的身量, 度身定制的,他稀罕软锦,女官的手艺极佳,针脚都藏得很隐蔽,鹤氅抱在怀里轻盈如云, 但保暖是最好的。
趁着看陛下的间隙, 等他一如既往背不出诗书赖肚子饿了, 要去小厨房找吃的时, 太后娘娘亲自托了鹤氅来到了兆丰轩。
本以为他一如既往在挑灯火披览文章, 因秋霖霏霏, 雨膏烟腻, 天色十分晦暗,看书如不掌灯对眼睛不好。
这个男人,似乎总是不知疼惜自己,姜月见得提醒一下他。
谁料才过来,远远便撞见他负手站在廊下,眼神平远深邃,静静地盯着一排雨帘,仿佛在出神,以他的警觉,竟完全不知身后有人来到。
“探微。”
外人在,姜月见换了一个妥帖的称呼,把臂弯里的披氅展开,替他架在肩上。
他身量高,两肩生得宽,骨节嶙峋,姜月见摸上去,能触到肩胛锋利的轮廓,她抿了抿唇,替他将披氅扣上,手指沿襟口和前胸滑下,柔声道:“在想什么?”
楚珩摇了摇头,答应了不瞒,他静静道:“只是想到三年前,也是秋末,如果当时将士也有这样的寒衣,会否不同。”
他终于肯,对她描述武威之战了吗?
姜月见还是不敢问,怕触及伤处。所以她一直在等,等楚珩自己告诉她。
或许有朝一日,他彻底走出那段阴影,把结痂的烂疮撕下来,露出带血的皮肉,赤.裸裸地掀给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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