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满天下的宰辅最得意的弟子,前路光明灿烂,仕途一帆风顺,将来登阁拜相,几乎是顺理成章。
樊楼远远地燃起满天焰火,那双琥珀色瞳孔一次一次被映亮,又沉重灭下去。
三人醉酒,在祠堂中跪坐叙话。
他问:“兄长可有心愿?”
周杨喝得最多,先口齿不清地嘟囔:“伯父放我去参军罢!我亦想……金戈铁马,为国守边疆,不辜负父母亲当年的期望!”
他一边说一边突兀地哇哇大哭:“哥哥,哥哥……”
周檀默默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背,目光中有任时鸣不能看懂的空远,祠堂中烛火摇曳,他低声道。
“我愿……阖家康顺,不负亲友,我为生民立命,保九州清宴,天下安宁。”
谎言。
粗劣的谎言。
现在再去回想,就能发现周檀先前的不寻常。
譬如他总是爱独自坐在书塾,从不对父亲聊起朝堂之事,只有在偶尔的时刻才会提醒一二。
譬如他很爱发呆,某日深夜回府,以为四处无人,在廊前又哭又笑,提笔在廊柱上写“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他看见了,没有开口,后来连日大雨,冲刷掉了墨迹,一切如同从未发生。
燃烛案刚兴之时,父亲听说周檀在朝上死谏入狱,四处打点想问消息,什么都探听不出来,急火攻心。而父亲被牵扯入狱后,他去见叛了师门出来的周檀,对方却将他拒之门外。
顾相在清溪投河而死,市井之间传得沸沸扬扬,都道是周檀忘恩负义、气死恩师。
皇帝赏了新任刑部侍郎一座宅邸,民众上街送顾相起灵,他门庭紧闭,不曾出来看一眼。
直到很多天后他才在刑部的后堂见到周檀,那时的他已经脱下了典刑寺墨黑的披风,绛红大氅裹着同色官袍,映得他面白如雪。
见有人来,他也不曾动,只是坐在原地冷漠地转过脸来,面上还残余着审讯时溅上的新鲜血迹。
任时鸣想开口问一句他在狱中情形,想问旧伤痊愈否,也想问他为何不再回府,想了许多,什么都没有问出来。
因为周檀已经漠然地垂了眼睛,对他说:“令尊之事,我无能为力,暂居多年吃喝用度,我已折成银钱皆悉送至府中,今日之后,请任公子不必再来寻我了。”
他全然不信,多年情谊,在周檀眼中不过如此。
事情闹得太大,周杨从军中赶回来,得知周檀不愿施以援手救下任平生,不可置信地将周檀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闹得在家祠中割袍断义。
周檀仍是一句“无能为力”。
哪怕是真的无能为力,哪怕只是不想被牵扯明哲保身,只要解释一句……
父亲被判流放,可他的身子再经不起长途跋涉,本朝律法可以银钱折刑,母亲从金陵本家借来巨款,变卖家产,好不容易才将父亲保了下来,接到家中静养。
任平生从狱中出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把他和周杨叫到了床前,冷脸吩咐再不许和周檀往来,顾之言对他恩重如山,可此人狼心狗肺、欺师灭祖,对恩师如此,对亲友还不知会如何,合该人神共愤。
可他分明看见,无人之时,父亲还拿着周檀所赠的书画发过许久的呆。
他从前在士林学子间名声极好,如今一朝败落,由于和周檀割袍断义,也不至于被人落井下石,故友拉着他唾沫星子横飞地讨伐周檀如今在刑部的雷霆手段,义愤填膺地说任大人也是被他拿来做了垫脚石。
任时鸣觉得烦闷,辞友逃离,在汴河边撞上了一个威严老者,那老者问他:“可是任氏子?”
他这才知道自己撞上了当朝宰辅,宰辅立在身侧,同他可惜了一番任家遭遇,又问他想不想拜入他的门下。
傅庆年是周檀的政敌,他心知肚明。
可他还是应了,或许是宰辅无意间说了一句:“他无情抛弃,不过是觉得任氏再无利用价值罢了,难道月初不想让这人再高看一眼吗?”
任时鸣想到这里,觉得头痛欲裂。
他学会了虚与委蛇,抛却一些清流风骨,同官场同僚推杯换盏,傅庆年并没有直接将他收入门下,只说叫他先历练一番。
先前他在刑部公审时闹了那一场,听见向来淡漠平静的兄长在他身后喝了一声“任月初”,却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痛快。
叶流春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月琴,起身过来在他额上按了按,声音轻柔:“我在临安时就识得你兄长了,你更与他朝夕相处了那么多时日,人究竟如何,你难道不知……不要和自己闹别扭了,你可知他前些时日遇刺凶险,险些真的死了,若真死了,你该怎么办?”
“他怎么会死?”任时鸣一惊,仍旧嘴硬,“陛下还给他赐了一门亲事,怎么会叫他死……”
叶流春不再尝试说服他,转身打开房门,门外传来靡靡喑哑的曲声。
“你若是自己想不开,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叶流春道,“下次酒醉,若不在春风化雨楼,便不要独下高台了。”
他临别之时瞧见了叶流春月琴下一枚绣着“白”字的同心结。
“春娘子不也是一样想不开。”
廊上装饰的花朵清艳妖冶,女子绵绵的声音仍旧在唱。
宝髻松松媚眼看。
月明人静九重山。
任时鸣下了楼,对着汴河吹冷风醒酒,却意外瞧见了如梦般的一幕。
周檀和那日他在婚宴花厅中见过的貌美新妇一同坐在一只朴素的小舟上,尾部一个黑衣人正在划船,小舟漆黑,融入夜色,只有一盏零星的灯火点缀在侧。
他几乎以为是幻觉,眼睁睁地看着二人所乘的小船静默地从他眼前漂流而过,驶向一片漆黑的远方。
汴河的水面上还残余着未曾熄灭的灯火,被船桨打得零碎散落。
任时鸣在岸边呆立了许久,揉着眼睛想再看清楚一些,可那零星的灯火已经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他微微探了探身,却突然感受到身后一股强大推力。
——有人将他从桥上推了下来!
任时鸣大惊,想看看身后是谁,却全无机会,直身掉了下去。他本以为扑面会是冰凉河水,没想到自己却是重重地摔到了木船甲板上。
他被这一下摔得头昏眼花,半晌没有爬起来,终于醒神时,却听见了突兀的落水声音。
船舱漆黑,似乎是有人从船尾跳了下去,任时鸣扶着栏杆起身,却一步都未再挪动——
船上血腥气浓重,借着一晃而过的花灯,他看见了一具新鲜的尸体。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6000+
爱迪生:你老婆真是做生意的好料子啊!!
檀:你自己没有老婆吗?为什么要夸别人的!
爱迪生:?
叶流春:我真是栓q,这个弟弟被丢进hzc烧到最后竟只剩下一张嘴!
PS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李白《渡荆门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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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拜托好运了、独行者佛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秉烛游(七) ◇
◎微醺◎
秉烛游(七)
汴都虽无宵禁, 但除却樊楼周遭之外,其余地方约莫在人定便会陆续灭灯,在沿河的一溜铺子纷纷关门之后,周檀叫河星和水月带着二人今日买的料子和首饰上了马车, 贺三和车夫坐在外面驾车, 一行人先行回府去了。
二人在汴河大街上逛了一下午, 入夜时又在沿河的小摊子前吃了两盏甜食, 待把随从打发走之后,周檀带着曲悠从一条偏僻的小路下到了河边。
汴河十二桥下黑暗的桥洞里, 黑衣撑着一只仅有一盏暗灯的小舟在那里等候。
汴河已不如一两个时辰前那么热闹,河边的花灯灭了不少,只有晚归的摊贩在收拾着摊子,曲悠坐在船头, 低头看见汴河水中映了一轮清寒的月亮。
小舟静静地经过尚有人声的街道,在黑暗的河面上留下一道水痕, 周檀在她身侧坐下,没有说话,她不知为何,想到了论语一句“道不行, 乘桴浮于海”。
周檀想要做的事如此之多, 倘若不行,可有人陪他坐着木排去海上漂流吗?
水面晃荡,尚未熄灯的春风化雨楼从二人眼前掠过,曲悠瞧着楼顶飘扬的红绸, 突然问了一句:“我一直想问, 你为何会有好色的声名?”
史书上的“好美色”多半是从《春檀集》中几首浪荡诗句中推测的, 如今周檀还没有写出那几首诗来, 她却在嫁过来之前就风闻了一些对方不堪托付的传闻。
可是细细看来,周檀简直比正人君子还正人君子,叶流春告知曲悠,她与周檀早在临安便相识了,后来她初来汴都之时,周檀还帮助她在京都府落了籍,纵然如此,两人还是生疏得如同不认识一般,每每说话都是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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