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檀道:“自然。”
两人在室内平静地下起棋来,傅庆年下棋进退有度、张弛有法,周檀则显得急躁了些,鲸吞虎剥,很生猛的棋路。
傅庆年连连摇头:“你与从前相比,棋路大有不同,年青人有热血是好事,但不要只凭热血,伤人伤己哪。”
他简单两步,便让本来焦灼的局势偏向了己方,周檀落子飞快,仍旧没有犹豫:“傅大相公与高大相公、与老师,皆是同年进士出身,如今斯人已去,活人相斗,你死我活,谈什么伤人伤己,不过是同归于尽罢了。”
局势形成了一个巧妙的对称,傅庆年挑眉看他,笑容和煦,话中却另有深意:“听闻你与太子同赴了执政的秋日宴,高府有奇珍菊花百盆,你可看得尽兴?”
不料周檀却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傅庆年有些意外,继续道:“你既知太子并非明君之像,缘何要如此同我作对?”
周檀手中握了一枚棋子,目光移向窗后隐约可见的夕照,露出一个苦笑:“坠楼一案朝野沸腾,登闻鼓下念的诉状,傅老听了多少?”
傅庆年温言道:“自然是皆悉听闻。”
周檀转过脸来看他:“彭越此人,从鄀州升入汴都为官时,便有人参过品德,我初入典刑寺时,随他活动,深知此人有才无德。傅老当初自诩清流领袖,为何要擢拔这样的人?”
傅庆年拈着一枚黑子,叹了口气:“你太年轻了。”
“政治,本就是龌龊的周旋,有人秉着清名风骨,便有人要做肮脏的垫脚石,两相制衡,各取所需。你想要清明天下,想要人无所求——”
他落子下去:“痴人说梦。”
“傅老此言差矣,我深知人皆有欲,从未想过满朝为圣,老师……也深知这一点。”周檀泠然道,“即便如此,也不该饮生民之血祭剑以斗,高执政,至少还明此理。”
“你以为他手中干净吗?”傅庆年嗤笑了一声,“你老师倒干净,可是做干净的人,就活得久吗?你自命清高,从诏狱出来浸淫刑部,可有谁来悲悯?你为那些贫贱女子不平,舍弃良多、遭人唾骂,甚至性命垂危,百年以后,千年以后,可会有一人替你正名?”
周檀端坐在他对面,眼睫微颤,落子之手却不曾颤抖。
“我不需正名,守死善道,只为无愧于心。”
傅庆年嘲讽地摇了摇头,低下头却有些笑不出来——不知何时,他以为对方只凭一腔热血下的错棋竟连成一片,织成天罗地网将他困入了死局,方才周檀最后一子落下他才惶然大悟,只是无处可解,盘上胜负已定。
周檀起身告辞,面上既无自矜之色,也无几分恭谨,他坐在此处,能清楚地看见对方眼神下的坚冰。
“傅大相公,晚辈承让,先行告辞。”
他走到门口,傅庆年便抬手将棋盘掀翻,棋子哗哗啦啦地落地一片,砸出清脆声响:“不过一局……”
“非也,”周檀并未回头,躬身捡起了落在他脚边的一枚黑子,语气当中却带了几分傲意,“当年荷香水榭初局,您便输给我了,胜负已定,不需下局。”
作者有话说:
今天好像有点少QAQ我整理一下大纲,八月开始日六吧,相信我肯定能做到!(又开始立fl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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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花落去(九) ◇
◎入瓮◎
花落去(九)
王妈妈是刘府在汴都立府时经由人介绍来的管事婆子, 刘大人是穷举子出身,刘府不大,地处偏僻,刘夫人精明, 不曾出钱跟着汴都贵妇人们一同购置巡车上较市价高的新鲜瓜果, 通常都是遣奴仆出来采买。
寻常高门大户中的奴婢多半是拖家带口寄居府中, 多的是从小教养起来的忠仆, 不过刘府立府时日尚短,不需那么多规矩, 王妈妈从乡下庄子进京来找活计,进不了贵族门户,便被介绍到了刘府。
她早有易主之心,刘夫人精明抠搜, 刘大人是文官,府内清汤寡水, 同她想象过汴都繁华人家大有不同。一年前大小姐出嫁时倒是送了不少嫁妆,日子比从前好过了不少。
只是不知近日是否流年不利,大小姐身死,府内又接二连三地出事, 刘夫人将府内奴婢一削再削, 从前跟着她采买的三个小丫鬟都被打发出门了。
她独自提着筐子进了常去的果子铺,进门便有个小姑娘接过了她手中的篮子,笑着引她进去:“大娘,本店新上的果子, 您今日来得巧, 请您尝个新鲜, 若是滋味不错, 别忘了介绍他人过来。”
熟识的老板和婆子都不在店内,这铺子不知何时请了两个相貌姣好的丫鬟,王妈妈抖了抖手,瞧着那丫鬟的笑脸,感觉心中舒服了不少:“从前没见过你这丫头,郑掌柜不在么?”
“他回老家探亲去了,怕是要过一阵子才回,”案前正在打算盘的另一个丫鬟回答,她身着粗布麻衣,面上遮了块纱,只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我二人新制了些果子点心,您若喜欢,多带一些去,我瞧名录,您是熟客,这回便不收银钱了。”
“谢过姑娘,这是怎么了,脸上怎么遮着?”
“偶感风寒,出了些疹子,不妨事。”
王妈妈转了两圈,被身侧那个嘴甜的丫头哄得心花怒放,各种样式的点心都要了一块尝鲜,她一时尝不完,另一个丫鬟便替她搬了张凳子,还殷切地倒了茶来。
“姑娘是郑掌柜亲戚么,模样生得真俊!”
店中一时无人,两人便搬了凳子同她一起吃点心喝茶,开心便聊得多了些。这王妈妈是个直爽性子,不过半晌,便抱怨起了近日烦恼:“最近府内也不知怎地,主君不顺,大公子又惹了事端,夫人忙着给女儿伸冤,旁的事情无暇多顾,倒是苦了我们这些下人,采买做饭,哪一样不是活计……”
未带面纱的丫头便好奇问道:“刘夫人便是以血为状闹上刑部的那位么?如此爱女之情,真叫我等羡慕。”
王妈妈得意了些,又自觉知道不少内情,便多说了几句:“正是夫人。”
“说来也奇,大小姐从前在府中时,不怎么得夫人爱护,成亲之前闹得死去活来,我那老姐姐跟着过去,回来偷偷同我讲姑爷性子,呵哟!纵然有泼天富贵,无福消受也是白费,大小姐死得惨哪,死了倒是激起夫人爱女之心,连多年体面都不顾了。”
曲悠瞧了对侧没带面纱的芷菱一眼。
二人同那王妈妈聊了许久,给她塞了不少点心,将笑逐颜开的人送走之后,艾笛声从门外进来,顺手带上了房门。
“这刘府大有问题,蓁儿写的供词,恐怕不能尽信。”
曲悠扯下了面上的纱布,深深吸了几口气,她去柏影那里寻人帮忙的时候恰好撞上了艾笛声,与他商议两句之后,艾老板叫手下调查了刘府采买常去的铺子,将二人带到了这里。
“方才情形匆忙,来不及问,你为何想来调查刘府?”艾笛声为自己倒了杯茶,在芷菱身侧坐下,“她的供词出了什么问题?”
“她在供述时说,怜兮是杀夫不成反而落井,”曲悠回忆着供状,开口道,“我第一遍看的时候并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直至夫君提醒,我才突然想到,男子杀妻,最大刑罚不过流放,可若是女子杀夫,不仅是重罪,传出去还会败坏母家官声。”
艾笛声道:“确实如此。”
“若蓁儿真如她所言那么忠心,她本不必要将此事供出来的,毕竟怜兮已死,此事只有她二人知晓,若她有意隐瞒,谁能想到?况且……她在之前供述当中极力渲染杜高峻恶毒行径,心思不深的人,恐怕下意识便会认为怜兮是被他迫害致死,我想,她就是这样刻意引导我们的。”
芷菱方才听她讲述,一时有些困惑:“她那些义愤填膺难道是故意的?”
曲悠继续沉吟道:“正是,她故意如此,想让读到供状的人因此愤怒,忽略她后面的模糊不清——她虽言语之间都在暗示杜高峻杀妻,可当日情形她根本不曾亲见,闪烁含糊,这样一份供词,只有愤怒,没有价值。”
很高明的心理暗示和博弈战术,她有些不信是蓁儿凭着自己心意说出来的。
刘怜兮的忠仆……真的会供出一份只能给她定罪杀夫、引导情绪,而对她之死完全含糊的证词吗?
艾笛声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他整个人生得骨瘦如柴,精明干练,脖颈之前一直挂着一副琉璃镜片,手指间还有常年拨弄算盘留下的老茧:“但你说的这些都只是推测,世上并非没有巧合。”
“是,所以我从刑部出来,立刻来了北街,”曲悠苦笑了一声,“我去高府赴宴时遇见刘母,云月说她素日为人拘谨小心,见了我之后,却在大庭广众下不管不顾、声泪俱下,云月着人将她带到内室,才不致在宴上闹开,这与她传闻中的拘谨截然不同。”
“况她和蓁儿都在反复强调怜兮从前惨状,我实在不明白,爱女如命、不惜声名的母亲,真的会在人死之前劝其忍耐,人死之后彻底抛弃她所看中的夫君‘官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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