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檀一愣,曲悠却飞快反应过来,提起手边的食盒,转身隐入了一侧黑暗的道中。暗卫也没有多话,反正皇帝看见他们,便会知道曲悠今夜来过。
但是宋世翾明显心神不宁,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刚进了行刑的房间,便叫他们全部退下了。
曲悠隔着几块腐朽的木栅栏静静地听这对君臣说话,她特意挑今日过来,或许就是为了听听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宋世翾照例问了周檀的伤势,周檀也一一答了,曲悠听二人言语,宋世翾似乎并不是第一次来看他。
她在凄冷的黑暗中,听宋世翾嗫嚅了一会儿,随即道:“老师,冬日太长,明天我便放你走,你跟师母……回临安去罢。”
周檀声音温和,并没有诧异,反似松了一口气:“你终于……”
“我其实并不想罢相的!”宋世翾垂着头打断他,终于露出些孩子气,“到底是我太年轻了,没办法应付朝堂上的党争,才让老师做了这么大的牺牲,而且……你和苏先生为什么没有事先告诉我,我……”
周檀温言道:“怕你不同意。”
宋世翾脱了身上洁白的鹤氅,披在了周檀的身上,周檀没有推辞,任凭他亲手为他系上了衣带:“今后老师不在朝中,子谦,你要……”
“说实话,老师应该很早就想这么做了吧。”宋世翾突然打断了他,低笑了一声,“老师……你其实,从未想过一直辅佐我,是吧?”
曲悠微微蹙眉,宋世翾这话说得奇怪。
周檀也有些诧异:“子谦……”
“老师,我知道了,”宋世翾牙齿打颤,一字一句地说,“我看见了柏影那张诉状。”
曲悠沉沉回忆起,柏影临死之前好像确实提到过“诉状”,只是不知……
周檀反应巨大,声音都有些变化:“你、你从哪里看到的?是谁呈给你的?你……”
“当年,你迟迟不来栖风小院,我担惊受怕地等了你许久许久……如今,你执意要走,甚至不惜毁损名声,”宋世翾仿佛在自言自语,声音很轻,“原来,竟是这个缘故啊……你父母死在我的暗卫手里,你恨我,我也能明白的。”
诛心之语。
曲悠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在那一刹那,她想清楚了很多年的诏狱中发生的一切。
白湫和周恕的死去并非意外,是发现了临安城郊宋世翾的踪迹。
二人终归不是平民百姓,保护宋世翾的景王府暗卫不得不痛下杀手,周檀一路探究真相,寻到了那张“诉状”。
但说到底……此事不能怪宋世翾啊。
那应该怪谁呢?
他自己查到了这件事,连苏朝辞都没有知会,决意将委屈囫囵吞下去。
曲悠想起他第一次带她去看父母的坟墓时的眼神。
或许是愧疚吧……不能复仇,甚至要辅佐的愧疚。
周檀这个人,就是太过理智了一些……从不迁怒,从不连坐,只要认准了该行的“道”,头破血流也不后悔。
这件事被他自己查到,本应该永远不见天日。
直到他冒险将消息放给了柏影。
若非有了这个消息,柏影和李缘君不会铤而走险。
他们都一心以为,宋世翾得知此事,又猜忌周檀,会立刻将他除掉。
毕竟……升米是恩,斗米便成仇。
但周檀从未想过,宋世翾会以为,他当年不肯进栖风小院,如今抛却性命为他铺的前路,是因为他有恨意。
这猜忌太诛心了,她只是想想,就觉得心中冷得发痛。
当年诏狱中一无所有的周檀,所有的事情都已做完,听了自己一手教导长大的孩子说出这种话,万念俱灰,在从这里回到牢房的路上,将他披的鹤氅顺手转赠给了路边的宫女。
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宋世翾说完这些话之后好像立刻便后悔了,他扶着刑架站起身来,连着摇头,随后跌跌撞撞地转身,落荒而逃。
周檀独自一个人跪在残余着血迹的地面上,许久都没有动一动。
食盒早就放凉了,曲悠挪动着僵硬的身体从黑暗中回到他的身边,什么话都没有说,伸手将他抱在了怀里。
周檀缓缓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空洞地笑了几声,随后实在没有忍耐住,吐出了一大口温热的鲜血。
第116章 金缕曲(七) ◇
◎雪夜◎
金缕曲(七)
两个佩刀狱卒将周檀送回诏狱去。
方姓狱卒手中拎着染了血的刑具, 回头看了一眼,低声冲身侧的人说:“刘大哥,说起来蹊跷,入了诏狱上三司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的, 这算是头一个了罢?况且他身侧竟还能有佳人相伴……啧啧。”
刘大哥回头看了一眼, 白衣的犯人被一个身披大红斗篷的貌美女子紧紧扶着, 走得很慢。
今夜受刑之后, 这女子便突兀出现,更是不顾规矩, 非要扶着周檀回去,还是手持天子令牌的两个暗卫在后面远远跟着,他们才敢准许的。
刘大哥道:“方兄弟,慎言, 你可知这位是谁?”
方姓狱卒没吭声,听刘大哥又说了几句后才诧异道:“啊, 难道是那位?”
刘大哥摇头:“陛下到底心软,方才旨意下来,明日就要放他回老家了。”
方姓狱卒道:“天下巴望着他死的人可不少……这厮满身恶名,如今也算是遭了报应了。”
两人离周檀和那貌美女子很远, 踩过地面的积雪, 声音便被吞没在了红墙之中。
周檀身上重新披上了宋世翾为他穿上的鹤氅,曲悠取了斗篷,陪着他缓缓地走在这幽暗的雪夜当中。
雪已经停了,积雪深深, 但月亮高悬天际, 被衬得格外出尘。
曲悠紧紧握着周檀的手, 他的手很凉, 今夜又受了刑,走起路来有些不稳当,有大半个身子都倚在了她身上。
周檀用那张白色的鹤氅把她揽在怀里,良久没有说一句话。
他唇角还残余着方才的血迹,在煞白的面色上,血迹格外鲜艳。
路走了一半,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子谦只是不敢信……这世界上竟然有你这样的人。”
周檀侧过头看了她一眼,漂亮的琥珀色眼睛中什么情绪都没有。
曲悠继续说:“他不敢信,我也不敢信……在认识你之前,我从来没有敢想过。”
曲悠觉得自己一生都没有走过比眼前更加长的路,她一边说,眼泪一边全然不受控制地落。
泪眼模糊中,她似乎又看见很多年前跪在甬道边单薄衣衫的小宫女。
小宫女拽紧了身上的鹤氅,身侧有一个印着莲花纹样的雨水铜壶,抬头向她看来,一双眼睛干净得如同天边的皓月。
直到走出老远,曲悠回过头还能看见她在宫墙的阴影下合掌祈祷。
周檀突然伸手为她擦去了眼泪,声音虚弱,带着无奈:“别哭了。”
似乎是想要逗她开心些,他咳了一声,勉力露出一个笑容来:“你在很多很多年后,有没有看过我的诗?”
曲悠回过神来,拼命点头:“看过的,每一首都看过。”
周檀眯着眼睛点了点头,似乎很满足:“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不好奇史书如何记述我,如今你应该知道,史书上的记述是会骗人的……但是那些诗不会,你读过,就寻到真实了。”
他顺着她的目光往身后看了一眼,缓缓地说:“你不必为我伤心,子谦还是太年青了,那些真实……总有一天他会看见的。”
曲悠站在雪地当中,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诏狱中,像是一种失去的错觉。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雪花细微的融化声。
有暗卫带了些紧张地凑过来,低声道:“夫人……我送您回府去罢。”
她恍若未闻,转过身来,看见当年跪在莲花雨壶一侧的小宫女仍在发着抖。
暗卫还想再劝一句,却被身侧另一人拦下,使了个眼色,于是他们便默契地没有再跟上来。
曲悠独自一人朝那雨壶走去,鞋底踩过厚厚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小宫女抬起头来看她,面色白如新雪。
她哆哆嗦嗦地问道:“我的愿望……都实现了吗?”
曲悠冲她露出一个笑容:“你所求的亲人圆满、朋友安康、一生傲骨……还有,生生世世陪在他身边,都已经实现了。”
阿怜止了颤栗,向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是吗?真……真好。”
风中似乎有那根红绸在飘。
“妻子平安顺遂,沧海横流,自守本心,他的愿望……也全都实现了啊。”
只是诸天神佛既悲悯又无情,从来不肯施舍一个圆满。
曲悠的视线顺着那根红绸,于一片寂静里听见臆想中的声音。
——不要再生病了……我愿意替你疾病缠身,芳龄早逝。
——我也愿意替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变成蝴蝶,终于拥有了梦寐以求的自由,她看见了后世史书上他的记载,只是那文字面目全非、千疮百孔,碎裂得如同很久以前他独身在诏狱度过的、困厄的、染着血色的春夜。
甬道漆黑,幻相已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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