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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歌 (雾圆)


  但历史上总共也没有几桩佳话。
  转眼又是一年冬。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大些,清晨曲悠推开窗户便被雪花吹了满脸, 她连忙收了苍翠竹节制成的窗架, 低头看见木案上有一张花笺。
  周檀还没有醒来。
  花笺边随意搁了一支笔,墨迹干在笔尖上,想来是他昨夜睡不着,走到窗前听着雪声写下的。
  他近日身体越来越差, 夜里身子冷得像冰一般, 曲悠在房中摆了许多炭盆都无济于事。
  为了不吵到她休息, 周檀夜半咳嗽总是勉力压抑, 可其实他每一声咳嗽她都听见了,有一次甚至在枕上瞧见一丝血痕。
  残忍的红色。
  曲悠裹紧了淡蓝色的毛氅,发现他昨夜写下的诗句是“夜削竹骨做锋刃,我生金石不死心”。
  她鼻尖一酸,险些直接落泪,最后还是奋力克制,用手背堵住了自己的嘴。
  冬日实在太过漫长了。
  周檀的睫毛微微颤了颤,但是如她所愿,没有睁开眼睛。
  *
  苏朝辞吩咐人在正堂中多摆了几个炭盆。
  不久后沈络与曲向文一同登门,二人倒也不多话,坐在堂前烤起火来。
  雪花纷落,今日早朝已免,四下寂静,只有炭盆中银碳燃烧的“毕剥”声响。
  沈络还是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你去劝了周……劝了你姐夫没有?”
  曲向文摇头:“他不肯见我,听闻他现在谁也不见,一意孤行,我姐姐……唉,我姐姐从前并不这样,如今也与姐夫一般,铁了心做孤家寡人,就连我家都好久不曾回过了。”
  “这朝野上下,连洛老和蔡老都被他拒之门外,他竟是谁的也不听不成?”沈络从椅子上“噌”一声跳起来,见苏朝辞看了他一眼,又忍气吞声地坐下,“昨日陛下在书房见我,其实也有意让我带御史台再劝一劝他,这法行得实在太急了……这半年来,汴都的世家大族是真的快坐不住了,再这样下去……”
  苏朝辞沉默地听着。
  宋世翾向来支持周檀的决定,柏影死去之后尤甚,他和周檀,本就是宋世翾最信任的人。
  周檀在临风亭那番打算没有告诉过宋世翾,所以从那时候开始,小皇帝就是真心支持周檀变法的。
  只是他终究不是那个只活在老师羽翼之下的孩子了。
  他如今是君主,上有皇天后土,下有群臣万民,旧贵族、新士子、朝内、四野,无数的压力担在一副年青的肩膀之上,任凭他有多信任周檀,也不可能托着基业支持他的所有决定。
  可如今周檀一意孤行,或者说是装得一意孤行,小皇帝连劝阻都不能开口,压力之下,他也只好反复召见自己说话,希望他与周檀通一通气,不要把旧党逼得那么急。
  还是太年青了,再这样下去,皇帝自己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苏朝辞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周檀玲珑心思,怎么会猜不出宋世翾的为难。
  他本来就是故意的。
  苏朝辞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有些疲倦地起身,从身后的黄梨木匣中取了一本厚厚的折子,然后丢在了堂前二人面前。
  沈络先伸手拾了起来,刚看了一行便愣住了。
  ——辞状宰辅十恶,顿首。
  不道、不恭、不孝、不睦、不义、内乱,兼有好色狂悖、收受贿赂、谄媚君上、贪势弄权之嫌。
  曲向文登时脸色大变,却与沈络不同——沈络惊讶是因为苏朝辞这封折子,而他则是因为认出了这字迹!
  他立刻抬头看向苏朝辞,苏朝辞却垂着眼睛冲他摇了摇头。曲向文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扶着椅子重新坐了下来,心中仍是茫然。
  周檀为什么要写一封为自己罗织罪状的折子?
  这折子用词刻毒,极尽渲染,按理来说,只有背负天下骂名的十恶不赦之人,才会在穷途末路时被众臣联名写下这样的折子。
  周檀正蒙皇恩,虽说御史台日日弹劾,朝野上下恨他的人也不少,但众人最会看眼色,哪里敢写这样天花乱坠的罗织状。
  他坐在那里想了又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想明白了一些,面色不禁更白。恰好这时沈络也翻来覆去地将折子看完,吓得声音都有点抖:“执政……可是真心要上奏?”
  苏朝辞简单地点了点头。
  沈络拿着折子在堂前走了两个来回,再到他面前时,俊脸涨得通红:“周檀此人……虽说确行狂悖,变法诸事也不听劝阻、一意孤行,但我着实不曾料到,执政会写这样的折子……你可知这折子递上去的后果是什么?”
  他越说越急,甚至快要吼出声来:“就算陛下驳了你这封折子,但是有你带头,那些弹劾之人、守旧一党、触及利益的世家子弟,会不顾一切地咬住了,把这些在市井之中变真切的!你这是要亲手把他钉在青史简上遗臭万年!你有这么恨他?恨到如此不可?”
  曲向文开口:“沈兄……”
  沈络是个直性子,连敬语都不再用,恨声打断了他的劝阻,只对苏朝辞道:“算我看错了你!变法有百错,为民一心总是无错的!你利用这件事来铲除异己,你、你……抬头看看这高堂明镜,难道不会问心有愧?”
  苏朝辞抬眼看着沈络,居然露出一个松缓的笑容来:“沈大人义愤填膺,可惜……朝野上下如你一般的人找不出第二个,这折子奏上去、传出来,众人只会对我感激涕零、敬仰不已,史书工笔、悠悠诸口,也只会称赞我是为君除去奸佞的功臣,可有人会如你一般,为他鸣冤吗?”
  沈络瞪着眼睛看他,瞠目结舌,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一般。
  银碳快燃尽了,堂中一分一分地冷了下来。
  雪却下得更急。
  曲向文眼见着沈络大笑了三声,伸手指着苏朝辞,面上表情似哭似笑:“我竟是今日才识得你……”
  语罢,他便抬手摘了自己的官帽,恶狠狠地掼到了地上:“举世浊流,我无一人同道啊!到头来,竟是我日日弹劾之人才配我发一声叹……这官场、这朝堂、这世道……罢罢罢,不待也罢,苏执政,告辞了!”
  语罢,他竟转身就走,曲向文急急站起来,想解释一句,却被苏朝辞伸手拦下:“别追了,让他外放一段时日也好,他不傻,正好磨磨性子,过上几年,自会明白的。”
  曲向文急急地问:“你们缘何……”
  苏朝辞拍了拍他的肩膀,涩声道:“你可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
  他的目光移向方才沈络走时没有关的堂门处,北风卷着雪花纷纷扬扬地吹进来,让年青的执政眼底也结了一层闪烁的雪光:“这是他最后的愿望,我一定会替他完成的。”
  *
  曲悠端着药碗穿过长长的花廊,刚想推开门,便听见房内传来一阵咳嗽声。
  这几日周檀没有上朝,闭门谢客,她坐在大雪纷飞的阶上看天,回忆起,当年她跪在甬道的那夜,似乎就是宫里雪下得最深的一晚。
  那夜之后,连绵数月的大雪停了,春日来迟。
  似乎……也不远了。
  她站在门口,不愿意再多想,刚想进门,却听见房中有另外一人的声音,是周杨:“……当年哥哥与顾相的话,我听到了。”
  于是曲悠站在原地没动,雪花压着房前青翠的松柏,簌簌地抖落在她的肩上。
  周檀为他倒了一杯茶:“老师想必费了不少功夫,才把你带进诏狱。”
  周杨道:“是,我日日去跪顾相,在阶上磕出血痕,他才心软,冒险带我去见你一面——诏狱实在凶险,你孤身一人,我太担心了。”
  周檀低低地笑了一声。
  “兄长出来后的作为,我怎能不懂,既要如此,我也只能装出混不吝的模样来,希望能混出些名堂,好歹能帮帮你……只是不想我在军中时,月初竟真能狠心不管兄长。”周杨似乎哭了,曲悠觉得他的声音有几分哽咽,“你大婚时我才回来,知你重病,心中怕得要死……兄长知道吗,第二日我上门挑衅,嫂子若对你言语不轨,其实我是想直接杀了她的。”
  曲悠失笑。
  周檀似乎猜到了她在门外,带着笑朝外看了一眼,周杨毫无察觉,继续垂着头道:“不过嫂子那天说,她对你早就情根深种、不能自已,我本来不信,再三打探,得知她找了大夫悉心照料,才放下心来的。唉,若是兄长那时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能原谅自己……”
  这下曲悠没忍住,吸了一口寒风,在门外咳了起来,周杨吓了一跳,立刻伸手抹掉了自己脸上的眼泪,羞恼道:“兄长早就听见嫂子来了,伙同她一起看我笑话……”
  周檀裹紧了身上的毛毯,笑得很温柔,口中还在念着他方才说的话:“嗯,情根深种,她骗了你,你还敢信……”
  曲悠干脆推门进去:“也不能算是假话嘛。”
  她放了药碗,从炭盆中拾出几个烤桔子,随手扔给了周杨:“算你小子有良心,比任月初那个家伙好多了!”
  周杨伸手接了,得意道:“那是自然。”
  随后又小声说:“月初若知道,也不会这样的,他也是伤心……不过月初总归不如我,就算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会一直相信兄长的。后来走了艾老板的路子扮成黑衣模样,一是为了掩人耳目,二也是无颜见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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