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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歌 (雾圆)


  *
  果不其然,这桩公案在早朝上闹得天翻地覆。
  早朝之后,宋世翾宣周檀到了御书房。
  罗江婷提着食盒来时,只听见了书房中一声清脆的茶杯碎裂声。
  她踮着脚,凑近了几步,隐约听见了两人的争吵。
  “先生,朕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新政势在必行,如今不过是一时错漏。”
  “当初……如今这般情态,朕要如何相信?这朝廷姓宋还是姓周?削花令颁布时,国玺都是先生把着朕的手所印,朕这个皇帝……”
  “陛下不过是不再信我罢了。”
  不多时,周檀便面无表情地从书房中走了出来。
  罗江婷连忙提着食盒退到了一侧。
  周檀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他往外走了几步,恰好撞上前来汇报军务的燕覆。
  燕覆拱手行礼,“哎呀”了一声:“宰辅手指为何在流血?像是利器割伤。”
  周檀道:“无妨。”
  顿了一顿,他突然又说了一句:“你我本是过命交情,如今肯关怀我一句的,也只有濯舟了。”
  燕覆不解其意。
  罗江婷却听得悚然一惊,她拎着裙摆进了书房,门口的内监紧跟着阖上了高高的雕花木门。
  “陛下,臣妾方才听见……”
  周檀拍了拍燕覆的肩膀,告辞之后继续往外走,跨过书房外小花园的门槛时,他忽地回头看了一眼,琥珀色的眼眸幽深,流露出一丝微不可闻的笑意。
  *
  朝野上下皆知陛下与宰辅在朝后不欢而散。
  当日午间,周檀的折子就递到了吏部,笔触淡淡地责怪自己“不能尽人臣之道”,请上书罢相。
  宋世翾毫不犹豫地许了,提笔回了一个“善”字。
  曲悠坐在临风亭中,端着一盏清冽的梅酒,任凭风将她盘得不甚仔细的发髻吹得凌乱。
  下人将此事告知,她也没有过于意外。
  周檀第一次罢相,本就是因为朝野舆论,不过她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过三个月之后,他便因为“扫清旧党”有功被重新启用,又做了两年的宰辅。
  直至第二次罢相,客死异乡。
  就是不知,今日周檀与宋世翾的争吵,有几分真、几分假?
  还有后来周檀立功,她能想到的“旧党”大概也只有下落不知生死不明的李缘君了。
  不过此时,她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这些事。
  酒水清冽,亭外细雨迷蒙,周府后园的湖面之上蒸腾出一片雾气,她坐在此间,如在仙境,晨起周檀走后,她已经在这里坐了一整天。
  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情,如今倒突然了悟了一二。
  知晓之后,更觉寒凉。
  苏朝辞来得比约定时候早了些,他抖了抖手中沾了雨水的黄油纸伞,一句话也没说地在亭中捡了个座位坐下。
  过了没多久,白沙汀和艾笛声同至。
  这两人来后,亭中终于热闹了些。
  还是艾笛声先问:“你夫人没有同来么?”
  白沙汀摇头:“她随高姑娘到北街查账去了,寻不得空闲。”
  “那柏医官呢?”
  “十一被陛下急召去了,说皇后病了,今夜不出宫。”
  等到众人都坐定了,一人喝了一盏曲悠准备的梅酒之后,周檀才姗姗来迟。
  他来时细雨初霁,虽有阴霾,但月上中天,还是漏出了些幽微光芒。
  周檀刚刚坐下,艾笛声便开口打趣道:“此夜良辰美景,众人共同饮酒赏月,真是风流快活事。”
  苏朝辞在席间一直默默无语,只是自顾自地饮酒,周檀酒量不佳,喝得少些,见苏朝辞几乎把自己灌得烂醉,连忙阻拦,一手按下了他的酒壶。
  苏朝辞挣扎了几下。
  周檀也不肯松手,争执之间,他忽地发力,那铜制酒壶在地面上重重摔出一声清脆声响:“够了,别喝了!”
  曲悠摇着团扇的手一僵。
  白沙汀和艾笛声的调笑声也戛然而止,亭中顿时一片静默,只有雨后知了响声在静谧的夜里回荡。
  苏朝辞红着眼睛看他,猛地站起身来,摔了面前的酒杯:“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伸手指着周檀,抖得厉害:“昨日刑部之事,分明是有人刻意构陷……这么明显的局,寻证据都十分容易,我要替你辩白,你拦什么?你与陛下在御书房争吵之后,我进宫去解释,你也不许,从那日辩政我就想问,你到底想要什么?难道非要把自己逼得声名狼藉、众叛亲离不可?”
  他说得颠三倒四,语调也忽高忽低,本以为周檀不会回应,没想到片刻之后,周檀却低低地答了一句:“是。”
  “你说什么?”
  周檀端着酒杯的手抖了一下,他略微分神的功夫,曲悠便抢过了他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随后将酒杯随意地扔到了一侧:“我来……替他说,让他也听听,我猜得对不对。”
  周檀侧过头来看她,喉咙动了动,艰难地道:“阿怜!”
  曲悠置若罔闻,只是问:“苏兄,民生先不论,如今朝中形势,你看来如何?”
  苏朝辞一怔,随即按着眉心,勉力清醒了几分:“……势如水火,就算我与霄白同仇敌忾,但党争之风已成,陛下提拔的新臣与汴都权贵和旧臣在朝上分野,各怀鬼胎。前朝高则和傅庆年在时,好歹只有两党,如今却是诸党林立……罢了,这些霄白也懂得,我们在这样的时候急行变法……”
  曲悠打断他:“那这样的朝堂,该如何破局?”
  苏朝辞被她问住,张了张嘴,犹豫半天才道:“遏制党争,非一日之功……”
  艾笛声突然在一侧低笑了一声,语带苦涩:“原来如此。”
  白沙汀以疑惑目光看他。
  曲悠没管他,露出一个笑来:“我有一良计。”
  “愿闻其详。”
  “如今,新旧朝臣摇摆不定,四处钻营,不过是因为陛下登基不久,宰执无积年威望,尚需时日……而政事堂权柄日盛,威胁到了旧贵族的利益,为了维护既得之物,他们不得不想办法。”
  周檀在一侧抓住了她的手。
  “想要最快地将这样的朝堂平复下去,就需要一个上得陛下全心信赖,下有新旧两党以及世家大族、台谏士大夫支持的宰辅,他要说一不二、雷厉风行,既有雷霆手腕又要上下敬服,把控政事堂两年,党争定然能平。”
  “夫人说的是,可是……”苏朝辞听得怔愣,“这样的人物,从我朝开国以来,也只能找出刘相和顾相二人,如今放眼玄德殿,哪里能寻出这般人物?霄白虽然有先帝遗诏为保,但……早年风波到底伤了声名,想要如此,恐怕得等上许多年,再有就是……”
  他说到这里,自己却顿住了。
  曲悠将周檀的手抓得更紧,感觉自己唇舌之间一片苦涩,可她不得不说下去:“当然有这样的人,苏兄,还有你啊。”
  “你出身世家大族,前朝便颇有美名,又是帝师,能够在诸党之间斡旋,朝野上下,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物。”
  苏朝辞拨弄着自己的五色佛珠,下意识地反驳道:“我……我并没有这样的能耐,也没有这样的威望,就算霄白将宰辅的位子让给我,短期内,我恐怕也不能做到。”
  他其实已经想明白了,只是如今不肯承认罢了。
  “有办法的,”周檀终于开口,声音微哑,“有办法的,朝辞,你只需要做些事情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有野心、有能力,能够压得住各方利益,也能为他们解决心腹大患。”
  他端着酒杯,走到了苏朝辞身侧,深吸了一口气。
  “我这一生,从被牵涉到燃烛案中,不得不背叛老师求活的时刻,或者更早……便已经结束了。可是你不一样,你出身清正,素有美名,如今差的,就是一个机会。”
  苏朝辞死死盯着他,看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
  “我自入政事堂那天起,便有意放任流言飞涨。变法……是我心愿,但就如同那日怀安所言,本该等到二十年后的,我如今急行,是在寻觅一个最不伤害王朝基业,又能让自己如愿以偿的办法。”
  “……变法者无善终,假以时日,最多两年,我便会成为朝野上下众矢之的,比如今更甚。那时,变法初得的成果已现,算是有个好的开端,也必将招致四方愤恨,你写一封折子,亲手把我这罪魁祸首送入诏狱,废了新法——到那时,你在朝上便是说一不二,再不会有任何一方对你不服,党争平息,边境有小燕守着,可换大胤百年安平。”
  他一口气说完了,绕到艾笛声面前,抢了他的酒一饮而尽,白沙汀则彻底听傻了,手中的酒杯“哐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苏朝辞坐在原地,像一尊石雕一般一动不动。
  “……那你的清白呢?”
  周檀避开了他的目光,嘲讽一笑。
  “清白……算什么东西!从前便求不得,如今再求,也没有什么意义,就像那日我对你说的——生前事,身后名,哪里比得上眼前重要,我不想为虚无缥缈的东西图谋一生……史书对我极尽称赞,不能让我如今更加快活,唾骂我、让我遗臭万年,也不过是此身去后的唇舌是非,岂足为惧?我如今的心愿只剩了这最后一桩,若抱负得展,别无他求,死亦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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