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贞不由得一笑,“怎么,你要折成银子还我?”
“折成银子是不大可能了,我在算我带来的礼值几个钱,能不能抵得上。”
“你带了什么?”
“一会你就知道了。”
两个人到厨房里来,赶上小厮正卸完那堆瓜茄,蒋文兴正在那里交代给厨房里的人。月贞也在那头吩咐婆子媳妇预备席面。
落后一道出来,蒋文兴打身后拧出两条熏鱼,“你瞧,这就是我回你的礼。”
月贞捂着嘴笑,“你拿出来给我,我到哪里去烧?还不如就搁在厨房里。”
蒋文兴摇摇头,“不不不,我这两条和厨房里的熏鱼不一样,要给她们混在一起做了,谁知送到你屋里去的是不是我送的。”
月贞将那两条泛黄油腥的熏鱼细细看一眼,瘪瘪嘴,“不就是寻常鲤鱼熏的嚜,哪里不一样?”
“来路不一样。”蒋文兴挺直了腰,拧着那两条鱼,既有读书人的文雅,又是市井粗人的俗气,显得滑稽可乐,“这是我姐姐不留意时,我趁机盗取而来的。”
月贞听他讲得冠冕堂皇,心下好奇,“你读书人,还偷东西?”
“我在桌上留了钱。”
“那你直接拿钱与她换就是了,何必费这周章?”
他提提眉梢,笑道:“我是怕这两条鱼难偿你的礼,又寻不到别的来还,只好用这手段。你知道我为它冒了点风险,就会觉得这鱼也值些价钱了。”
月贞望着他,心道此人真是古灵精怪。也真是叫他说准了,再看眼前熏鱼,她觉得似乎真有些不大一样了。毕竟是一位读书人牺牲了一点名声,冒着一点风险为她“盗”来的。
偏偏她这个人,就是不喜欢“顺水人情”,心底总想有人能偏着她多一些。
她接了鱼又跑回厨房里,吩咐婆子明日烧了送到她屋里去。再跑回来,谁知蒋文兴还在那路上,巾子垂在他脸畔,他在未谢的黄梅底下低着脑袋徘徊。
月贞觉得他是在等她,想起了疾站在哪里,总是屹然不动的。不像他,百无聊赖地走回来又走回去,悠然里掩着一点焦心,仿佛是为等她等不到。
她心里免不了一点触动,快着步子走过去,“文四爷是等我呢?”
想不到他也十分坦率,“不等你等谁呢?”
二人相对一笑,这笑有些默契似的,彼此在心里都感到丝异样。
下晌闲来无事,月贞便折到芸娘屋里去探她的病。霖桥照例不在家,芸娘拉她到卧房榻上坐,款待茶果,看起来精神头还足,不像生病的样子。
月贞因问她:“你哪里不好?”
芸娘笑着一吁,“我不要紧,就是有些犯懒,不愿意动弹。从年前到今天,什么张家李家黑家白家的,跟着太太成日去拜年,跑得人乏得很。明日的席是请家头的人,就咱们两边的人与铺子里管事的坐在一起,姨妈少不得又要唠叨。我不愿意听她说话,懒得去。”
月贞笑道:“太太方才还唠叨你呢,说你一准是托病,我还不信。”
“我就是真病她也是这样说。”
月贞这一日一直在拿了疾与蒋文兴在心里作比较,没比出个高低来,想要叫外人做个评判,便借故对芸娘说:“文四爷回来了,从乡下带了好些新鲜的菜蔬来,你近日吃得腻了胃口不好,正好叫厨房里做些清淡的给你。”
芸娘点了点头。月贞窥她一眼,把腮吹胀起来,“我今天瞧见文四爷,忽然觉得他长得有几分像鹤二爷。”
“你看走眼了吧,那两个人哪里像?”芸娘好笑起来,也是闲来无趣,拿个话头来议论,“那两个人身量虽然一般高,但一个静一个动,一个从容一个伶俐。还有啊,一个清高得要不得,一个又过分谦卑。“
还有什么?芸娘想不到了,也懒得再去想,与她不相干。
月贞思索一阵,跟着点头。一时也理不清,只是仍然在心里将了疾作为一个男人的标尺,大概是因为她经历的男人就只他一个。
次日下晌这杆尺就与她一桌相对地坐着。
因为请了戏,戏台子设在对面廊上,这厢是一间小花厅,错落着放几张八仙桌,只三方坐人,前头空对着几扇敞开的隔扇门,好看戏。桌上各色精致菜肴果品,桌底下皆设熏笼,小厅内暖烘烘的空气被嘁嘁的说话声胡乱搅动。
尊琴太太吩咐,孝期内,不许锣鼓大作,只用些笙笛箜篌琵琶伴奏。请的是苏州班子,唱的昆腔,苏州话与杭州话通一点,又不大通,所以大家也只是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但听腔调,总觉得凄凉。
月贞的桌儿是在两位太太后头,因为她是寡妇,别人都是夫妻同座,只得将她与了疾凑在一桌,边上凑巧也还坐着一位总管家中的老太太。
她暗暗看了疾,这个人在对面,也不看戏,阖着眼捻他的持珠。那老太太端起一碟桂圆请他,“鹤二爷,吃一点,吃一点,干坐着有什么趣?”
了疾才把眼睁开,不好拂老人家的意,合十谢过,拣了一颗,也是捻在手里不剥。这一睁眼,就不甘只看见这些眼前事物,睐目将月贞也看了一眼。
不想月贞微微扭头,那方向是对着最尾那桌。那桌上坐着蒋文兴同两个老掌柜坐,正低声说话——
“文四爷几时到柜上?往后还要承蒙关照啊。”
“您老客气,论资历,我是后生,论年纪,我是晚辈,要是关照,也是您二老关照我。”
“哪里哪里,虽然我们在茶叶行里,你文四爷在钱庄,可大家都是替老爷太太当差,什么资历辈分的,说这话就是见外。”
“越是这话,越是要有个长幼尊卑。您二位只管叫我的名字,什么‘文四爷’,晚辈哪有这么大的福。”
月贞听得一耳朵,忽然想到芸娘还有一点没论周全。蒋文兴与了疾,一个在世,一个出尘,这才是最大的不同。然而她也不过是个在世之人,有七情六欲,有悲喜忧愁。从这点上来看,她与蒋文兴似乎要更近些。
她调转头来,将那遥遥天外的人又看一眼。恰好遇上了疾的目光,她怔一下,陡地心虚。转念又想,有什么好心虚的?横竖他也不会到两位太太跟前状告她眼睛不守规矩。
要说不规矩,他们之间比谁都不规矩。
想到此节,她反将腰板挺起来,下颏也抬起来,眼睛睨着他,在碟子里摸了颗桂圆。
这模样在了疾眼里,成了一种挑衅。他眼色愈发放冷。不是冷淡的冷,是凌厉的冷。他越冷,月贞也越是显得理直气壮。
两人较着劲,琴太太倏然扭头过来将月贞嗔一眼,“你这孩子,也有些没眼力,你瞧那头金掌柜那桌,是不是空了碗碟?快出去使人换新的菜上来。”
月贞忙离席尊办,到廊下吩咐管事的妈妈。又怕回去与了疾冷眼相对,便钻出洞门外略避一避。丫头婆子们话多,瞧见又要说她偷懒,她又在近处寻了座林木掩映的亭子去坐。
不想屁股刚落在吴王靠上,就听见一声质问,“你避到这里来,是为等谁?”
回头一看,了疾不知何时也跟到亭子里来,森白着脸,显然责问。月贞笑一下,“我出来走走,就一定是在等人么?”
了疾剪着手立到她跟前,“你不坦白。”
月贞将胳膊凭阑,仰起脸,“别说我没在等人,就是等了,与你什么相干?”
她问得理直气壮,一双眼睛朝他挖着,像是要把他心里的东西挖出来。
了疾不免气愤,因为心里的确有什么藏掩着,连他自己也怕看,“与我是不相干,我不过好意提醒提醒你,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你就没个计算?”
这一番话说得隐晦,但正是这一分隐晦,愈显得霪秽。月贞心下大怒,噌地站起来,裙身也在颤抖,“我做了什么了?我没计算,你倒是替我算一算!”
他越是气,越是嗓音低垂,反而显得冷静,“难道你与那蒋文兴,当真是坦坦荡荡?”
月贞心虚,更恨他这冷静,“我和他有什么见不人的,你拿出证据来。”
要细数罪证,却无证可依。他们是说过几句话,月贞也的确给他做过一份吃食,但这些都是有理有由的,算不得什么。
不过情长情短,是不讲证据的,他有感觉。
两人沉默地望一阵,月贞倏地笑了下,歪着下颏,“你没证据,就是说到太太那里我也不怕。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猜得不错。他仪表堂堂,我就是有些喜欢他,就是想不守规矩,”
她相信即使这样说,他也不会对别人讲。他对人一向很善,对她更善。可这善像把她惯坏了似的,她忽然想在这善里作恶。便挑衅道:“那又怎样呢?与你什么相干?”
这一问,便把了疾问得清醒。这家里这样掩人耳目的事情也不单只发生在她身上,别人他尚且装聋作哑,又何必来问她?
他应当只做庇佑她的佛,不应当怀着私人的愤恨。
月贞仍在等着,倒希望他骂她两句。因为截然相反的是,她却只要他做能刺痛她的魔。但佛还是那佛,缄默着,目光逐渐有些败落的颜色,洇得雾一般,使她心里也渐渐凄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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