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盯着他的脸,不肯错过一丝可疑的表情,“就是个问平安的签,没什么。我还落了个耳坠子在庙里,你叫鹤年帮着找一找,是不是丢在禅房里了。”
霖桥神色并无异样,看她一眼,懒懒靠着打了个哈欠,“什么不得了的耳坠子,重新到铺子里打一副就是了,还得费心叫人找。”
“那样式的难打,料子嚜平常,青白玉的,不过我最喜欢戴它。”她暗里攥紧手帕,有些冒险,“就寥大人也上山那天,我穿一件靛青的衫子配它,谁知从鹤年精舍后头那片竹林里走下来时,竟不见了。我回去寻了一回,没寻见,恐怕是丢在禅房里的。”
霖桥不过“噢”了一声,没大放在心上的样子,“回头我见着他跟他说。”
言讫,他搁下茶盅拿了包袱皮就要走。
芸娘心里的石头落下来,想起来夜里那边宅里请了个杂耍班子,霜太太叫人过去吃晚饭,正能和缁宣幽会,便问他:“姨妈那头夜里摆局请吃酒,你回不回来?”
霖桥头也没回,只管把手摇一摇,“我外头有的是局,推不开身,不去。你代我向母亲姨妈说一声。”
芸娘咕哝道:“我可不会替你扯谎。”
“那就照实说!”他扯着嗓子笑,一径走出门去。
芸娘偏着脸在窗户上望他一眼,他走路也是那样子,甩着胳膊迈着大步,吊儿郎当的。她一向觉得是错配了她,想到要同他过一生,只觉得烦闷。
这漫长的一生,想伴着的人隔得远,不想相伴的人却抬头不见低头见。
偏陪嫁的妈妈还来跟前唠叨,“这没两日就过年了,二爷外头的账还没清完,怎的还见天往外跑?你不说他,太太就要说你。”
芸娘近日脾气也大,但就是发脾气,也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说就说吧,无论怎样都不合她的意,她总是要说的。我才懒得去管他,我巴不得他常出去呢。”
妈妈见怪不怪了,自己在那里叹一声,嘀咕着,“岫哥都这样大了,前些时回咱们家去,咱们太太还在私底下问我你和姑爷什么日子再生个小子。”
“不是有岫哥在那里的?”
“孩子哪有嫌多的?不想生小子,那就生个小姐。”妈妈说着来了兴头,嘁嘁议论道:“岫哥他们这一辈里头,还没有一位小姐,常言说,物以稀为贵,家家都想着生小子,我看咱们李家生个小姐反倒好,上上下下,那是独一份的。我听说,巧大奶奶还钻营着要生个丫头呢。”
芸娘听见不免心里泛酸,也有些鄙薄,“生姑娘,她一个人说了算么?要生早生了。”
妈妈道:“年节底下,外头的买卖也要歇几日,缁大爷常在家待着,没准就有了呢?”
说得芸娘不高兴,瞟她一眼,催促道:“妈妈快忙你的去吧,少在这里说人是非,巧大嫂子本来就爱与我过不去,给她听见,还不又来排场我?”
妈妈捂着嘴窃笑一下,“巧大奶奶与霜太太一样心眼子小,还是嫉恨从前你与缁大爷议过亲的事。”
芸娘不喜欢她这个动作,捂嘴窃笑,不知道是在笑她还是在笑巧兰,不论笑谁,她敢拿出来说,一定是认为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后,这件物就不带着隐秘的暧昧了,可以随意拿出来当着本家调侃。
她倏然烦躁,肚子里像是有团暗火,烧又烧不起来,灭又灭不掉。她瞟妈妈一眼,“那都是老黄历了,妈妈还说它做什么?我想睡一会,夜里还要到那头应酬两位太太呢。”
打发了人出去,她抱着被子蜷起身,独自缅怀那一段遗憾的姻缘。因为遗憾,对当下的境况,就觉得庆幸,仿佛青春韶华并没有彻底辜负她,到底是弥补给她了一份险象环生的精彩。
戏也精彩,紧锣密鼓瘟疫似的传染着,从这家院墙敲到那家朱门。往日街上的热闹各自归家,隔着那些高矮一的墙,热闹还是那热闹,只是掉了个,从前是墙内寂寞墙外笑,如今是墙外萧条墙内闹。
这一闹便从年关闯过元夕,蒋文兴也由姐夫家回来。临走他姐姐叫他装了好些地里的瓜茄,并嘱咐,“捎回去送到两宅的厨房里,遭霜打过的瓜菜最甜。”
蒋文兴望着来接的小厮将几篓瓜菜往马车上搬,脸上有些不耐烦,“人家要什么没有,你这点东西送去讨不着个人情,反惹人笑话。”
他姐姐将他捶一下,“你懂什么,多少不过是个意思,你回来的时候装了些东西,难道打空手回去?咱们家要别的没有,就这些。”
蒋文兴向泥墙上挂的些腊肉熏鱼望一眼,“好歹捎些鱼肉吧?”
他姐姐舍不得,把眼一翻道:“都说了不过是个意思,难道他们家还缺肉吃?”
蒋文兴闷不作声,心里看不起这列小家子气的做派,却不便说,急于从这土坯墙内脱身,只得耐着性子。趁他姐姐进屋的功夫,他还是去墙上摘了两条熏鱼搁到车上去。
及至钱塘,各家戏酒焰火仍然未断,蒋文兴趁热闹去给二位太太请安,在右边说了一堆吉祥话,又回到左边来。
这日正轮到左边宅里做东道,回请那边宅里的人,琴太太一并还请了些茶叶号里的总管掌柜并家眷,有意要教着月贞打理家务,早起便将月贞叫到屋里吩咐预备酒席的事。
蒋文兴这厢进去,恰逢月贞也在榻上坐着。自年前一别,大半月光景,他心里待月贞的态度有了些不同寻常的转变,暗里盘算着要拿捏月贞,用来平衡他寄人篱下的一种委屈心绪。
拿住了他们家的女人,就如同践踏了他们家的尊严。他俯首帖耳失去的尊严,就能得到弥补似的。
琴太太先使他坐,他撩着衣摆坐在椅上向二人问好。问到月贞时,带着微妙的情绪,因此看得分外仔细,觉得她丰腴了两分,想来这个年关吃得倒好。
他笑说:“太太脸色比年前好了许多,大嫂子也像是比年前富态了一点。”
琴太太笑意蔼蔼地搭着胳膊,摸摸自己的脸,“去年为了渠哥和大老爷的事常哭,气色自然就不好了,年关底下闹一闹,心里不想这些事,倒好了些。”
说着望向月贞,“我们月贞还真像是胖了点,时时见着倒不觉得,文兴大半月未见,一眼就能看出来。”
蒋文兴借机多看月贞几回,“发福是好事。”
倒令月贞冷不防想起了疾从前的一句话,“有时候发起来的未必是福。”她自己也不喜欢胖,低着眼笑,“我倒是不想胖呢。”
蒋文兴道:“胖点有什么不好?瘦条条的身子弱,常日生病。”
琴太太跟着点头,“是文兴说的这个道理。你看芸娘,成日病歪歪的,没有精神头,坐在那里就不喜气。才刚又使妈妈来回话,说是她有些不大舒服,明日的戏酒恐怕不能来陪。你听听,咱们做东道请那些一年忙到头的人,主人家自然该在席上。她的架子倒比我的还大,给你姨妈听见,又要笑我们这头不会待客。”
月贞少不得小心替芸娘辩白几句,“像是真不舒服,大概是昨夜我们王家吃席停住食了,回来马车上她就对我说肠胃里有些不舒服。”
“她一日总有哪里不舒服,不是吹了风就是着了凉,没有个周全的时候。”琴太太浅笑着絮叨,懒得再说,便将眼转到蒋文兴身上,“文兴这趟回去,家里还好不好?”
蒋文兴忙搁下茶碗,“劳太太惦记,一切都好。回来时姐姐叫捎带了些新鲜瓜茄,叫给众人尝尝鲜。”
如他所料,两边太太都只是客气地谢两句,并不稀罕他那点东西。
琴太太又扭头与月贞说明日下晌摆席的事情,“这两月里,想必大鱼大肉的大家都吃得发腻了,你去吩咐厨房一声,叫做些清淡精致的菜色。另吩咐几样素斋给鹤年,他虽然不吃晚饭,摆在那里也是个样子。”
月贞头一回张罗席面,不大知道,“不晓得做什么素斋。”
“厨房里自有单子,他们晓得照着单子做。”
应完事月贞出来,赶上蒋文兴也辞出来。他要去厨房里看小厮卸他捎带回来的东西,两个人正好一道往那头去。
走一段,蒋文兴忽然说,“我给大嫂另捎了样东西,谢大嫂上回为我炸的果子,大嫂可别嫌我的回礼轻。”
月贞偏着脸,自嘲地笑一笑,“还能有我那些面果子轻?街上两个铜板一个。”
她鬓上插着一支两朵的杏花,白瓣淡蕊,肤如新雪,嘴唇上又抹着淡粉的胭脂,穿着件家常嫩绿长襟袄子,衬得人如新春。但新时的暖意里似乎还留滞着旧时的寒冷。
她像乡下田埂子上的野花。蒋文兴最不喜欢那些一簇一簇叫不出名字却遍野都是的花草藤蔓,看见便一心只想着逃离。
可真离开了,心里又存着一丝说不清的眷意。他将她与故乡联系起来,厌烦与思念一齐袭上心间。
月贞看他一眼,“文四爷怎么回家一趟,话变少了?”
蒋文兴剪着胳膊笑笑,“没有。我是在想你那些果子若是两个钱一个,那我到底欠了你几个钱。我心里正打算盘呢,你瞧,你突然喊我,我刚要打好的算盘又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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