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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再枯荣)


  “不怕二爷笑话,那铺子一日才谋几个钱,够做什么的?上有老下有小,我要算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也该找个新的出路。二爷,”永善将酒壶提到对桌,一面提他斟,一面窥他的脸色,“我想着到你们茶叶号子里谋个差事,还请二爷帮忙,不必什么要紧的差事,你看得起我,看我能做什么就给我派些什么,我总听候差遣就是了。”
  霖桥笑着点头,没应也没拒,反将他面前的菜碟指一指,“好说好说,吃饭吃饭。”
  永善也拿不准他的态度,就说他疯疯癫癫的只顾笑,想他脑子还不清醒,不好摧得急了。只得暂且摁下,先吃顿好的要紧。
  下晌霖桥换了身衣裳,走到琴太太屋里来问琴太太的意思。琴太太沉吟片刻,反问他:“自你大哥没了,外头生意上的事都是你一个人拿主意。你怎么想呢?”
  霖桥坐在椅上,略略歪着身子,一身没正行的骨头,哪里都要靠一靠。
  说出的话却很是正理,“我倒不是瞧不起他们章家,只是我早就听说,这位善舅爷成日眼高手低,总自觉是屈了才。这样的人搁在咱们茶叶行里头,派他做什么?只怕派他高了,他没本事,派他低了,他反说咱们小瞧了他。况且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仗着是咱们家的亲家将上上下下的人都得罪了也不是没可能。”
  “还说别人吊儿郎当,你先瞧瞧你那样子。”琴太太笑着嗔他一眼,跟着点头,“你说得有理,还是不要用他,咱们是做买卖的,摆着这么大的家业是为挣银子,不是为了扶植这些没脸皮的外亲。”
  “我来问母亲,是怕贞大嫂知道了多心。贞大嫂还病着,我也不好去问她。况且贞大嫂是明事理的人,问了反叫她为难,没得又把病拖在身上好不了。”
  琴太太望他一瞬,温柔地笑了笑,“你大嫂那头不叫她知道就是了。她是个实诚孩子,就是知道了也懂事,不会埋怨你。你只管敷衍敷衍他,混过去就是。”
  次日霖桥在张家院里吃酒,永善回去一夜未睡,午晌特意按到张家院里来打听这事。
  霖桥早预备了些话搪塞他,歪在榻上为难地道:“舅爷的事我是记在心上的,自家亲戚嘛,既然求到我这里,哪有不帮的道理?可我往商号里查了查,如今倒没什么缺,只有底下押货送货的还缺个人手。活计嘛不算重,就是跟着来往货船往各省跑一跑,把茶叶送到。”
  跑腿送货,风里来雨里去的不说,各地还有山贼盗寇,丢了货是要担风险的。永善懒惯了,哪里经得起?他埋着脑袋想一阵,试问:“那货送到地方,银子呢?谁结?”
  霖桥笑了笑,“结银子的事你不必费心,自有专管与茶商结账的人。”
  永善心道,这是连捞油水的机会都没有,全是个卖苦力的差事,料这霖二爷是故意敷衍打发他。于是一赌气,拱手道:“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只怕离不得。二爷再派个别的差事?”
  “那就没法了,舅爷总不好叫我辞了商号里的人给你腾位置吧?他们都是我们家几十年的老人了,又都是族内的亲戚,谁都得罪不起。给我们乡下那班长辈公亲晓得,先就要押我到宗祠里打死。要不,舅爷再回家等等,回头哪处有了缺,我在敲锣打鼓请舅爷帮衬。”
  永善到底读过书,又兼还备着别的门路,一时要脸面,不愿一再低三下四求他,便向肩上打个拱手告辞,“多谢舅爷费心,改日我请舅爷吃酒。”
  霖桥在榻上直起腰来,反留他一留,“舅爷既来了,别急着走,我这里叫他们烧几个好菜,你再陪我吃几盅。”
  永善正恼在头上,偏要拂他脸面,客套了两句便离了张家院。
  但见夏姐与老鸨端了酒菜上来,摆在炕桌上。夏姐偎到霖桥身边,向门首张望,“谁呀?求差事还有梗着脖子求的?这是求人的样子呀,这是讨债的鬼嘛。”
  霖桥两手搭在脑后睡到枕上去,“我们家的亲家舅爷,读过几本书,比寻常人讲骨气。”说着,自己先呵呵笑了,满目鄙夷。
  那永善出来,一径归家去,坐在院内吹了一阵风,适才吹熄一腔火。白凤端着簸箕出来,跟着坐在那里拣黄豆,顺便问他差事讨得如何。
  不提还罢,一提复将永善的火提起来,“他们李家太不讲情面,我家虽然穷些,也是他们家的舅爷,舅爷拉着脸子向他们讨份差事,他们倒还推三阻四。派个跑断腿的活计打发我?哼,我还不求他呢!”
  白凤听了虽也气愤,却又把他埋怨几句,“那就算了?你这个人就是经不得气受,这项讨不着,就讨别项。你这一甩脸子回来,更是没了指望!”
  “就是你说的这话,这项讨不着,我讨别项去,做什么非扒着他们茶叶行不放?我打算了,回头我再去找找鹤年,他们那头的钱庄油水可比这头的大,手里成千上万的银子过,不比这头好?况且鹤年又不像霖桥,他好说话,就说那文四爷,外四路的亲戚他都帮,能不帮我这正经舅爷?”
  白凤听后笑了,“很是,我倒把那活菩萨给忘了。要求啊,你过两日到庙里求他去。我昨日听咱们姑娘说,他这几日就要回去,在家收拾东西呢。还听说衙门里将大慈悲寺的一桩什么事情交给了他去办。你看看,到底那头有做官的二老爷,衙门也向着他。没准你去求他,他还能在衙门给你谋件差事呢。”
  “他几时回庙里?”
  “说是二月初八。”
  却说二月初七这日,了疾因要回去,特地往这边宅里来辞。他在琴太太屋里坐了一晌,难得有一缕春光破了琴太太的窗,照到他肩上来。
  他绕着说了些家常话,迂回的,仿佛是为谨慎地寻一个问起月贞的时机,其实也是迂回的对他自己的立志蒙混过关。
  终于说到月贞,他问:“贞大嫂子的病好了没有?”
  琴太太笑说:“这不常病的人病起来,就总拖拖拉拉的不见好,还歪在床上呢。歪就随她歪去吧,横竖眼下也没什么事。你明日要走,去瞧瞧她去,我看那孩子像是有点心事,你最会讲道理宽人的心,去对她说几句。”
  这便走到月贞屋里来。外间一应家具黑得发亮,和煦的阳光照了满室,反倒照出些冷清。下人都不在屋子里,想必各处说话去了。静悄悄的,偶然几声莺啼,催人昏昏欲睡。
  这寂静仿佛是一种长久的等待,等什么并不知道,也许无所可等的,时光就荒凉在这里,春天也荒废在这里。
  门帘子里传来两声轻的咳嗽,又静下去。了疾打帘子进去,看见月贞在床上睡着了,向外侧身,半条胳膊从被子里滑出来,坠在雕花木围子前。
  他轻轻拽了根杌凳坐在床前,把她那条胳膊又塞回被子里去。月贞未醒,他就静坐着看她。她睡红了脸,眉头轻敛,像一朵将开未开的桃花在风里哀愁。
  完全是小女儿的情态,哀也哀似小女儿的情态。那哀是不懂事的,没有多余的考虑,很有些孩子气的天真。了疾一向觉得她未长大,虽然做了奶奶,做了母亲,可都只是一半,没有做全。就连她那夜做了女人,也都是带着孩子气的赌气与好奇心。
  了疾觉得好笑,便歪着眼看着她笑。心里不由得也有些哀愁。那倒不是众人平等的怜悯,是独一份的忧虑。不愿放她在这里,却也没有更好的地方给她去。
  未几不知怎的月贞醒了,睁眼看见他,又是伤心又是怄气,便翻过身,权当没看见。
  了疾在背后沉默片刻,才问她:“我瞧你是好了,怎么还睡在床上?”
  月贞猜到他是来辞行的,愈发悲从中来,又不肯哭,只把枕头角揪住,“不愿意起,起来也没事做。”
  了疾在后头纵容地轻笑,“我看你就是闲的。”
  月贞听了生气,闲出来的爱难道就不算爱了么!那什么才算爱?难道非得是九死一生里生出的感情才是爱?她就是闲,闲得发慌,闲得寂寞。越是爱他,越是寂寞。
  但她不愿意再说了。不像从前,总盼着与他说话,想从他周到温柔的言语里刺探出一点他也爱她的蛛丝马迹。如今已经断了这念头,因为她知道,他开口,必定是打破这点可能性。她情愿就这么沉默着,好歹沉默里,她还有遐想的权力。
  了疾扭头向窗外看一眼,劝她,“得空就常出去园子里走走,这时节春色正好,逛一逛心里也高兴。别老闷在屋子里,人闷得更苦了。我要回去了,有些事情忙。”
  月贞恹恹地由床上坐起来,低着脸看他一眼,把被子这里揪一下那里揪一下。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好像是她一直招惹他牵着他,但她的心却是一直给他牵制着。
  谁说女人是擅长谈情的?男人才是天生的弄情高手,因为无情。月贞觉得自己很被动,于是要主动些丢开手,反正也抓不住,“那你慢走,不远送了。”
  了疾只是笑了下,有些无可奈何。
  月贞决定丢开手,心里很痛,却有些豁然开朗,仿佛痛过这一场便痛完了似的。她怀着一股脑豁出去的英勇,也怀着一种自恨,把话说得很绝,逼着自己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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