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额头上系着一条藕粉色软绸抹额,泪珠子簌簌而下,又哭又笑,我见犹怜。霜太太招手使赵妈搀她起身,将下人都打发出去,请她在榻上说话。
唐姨娘十分拘束,手放在裙上,暗暗睐她。正揣测她又要如何寻衅,谁知霜太太却苦笑起来,“如今好了,阖家都当我是个刁刻的人,背地里不少骂我呢。只怕你心里也是这样想我的。”
唐姨娘忙摇头,半低着眼睐她,“不敢,太太千万别多心。 ”
霜太太满大无所谓地摆摆手,把屋子睃一圈,“这些时老爷在外头忙着应酬,也没空到你屋里来?”
“没来。”唐姨娘又连摇几下头,有些撇清的意思,“好些日不见他了。”
霜太太睇她一眼,噘着嘴嗔她,“你当我是拈酸吃醋?他爱到哪里就到哪里,我们都是上年纪的人了,几十年的夫妻,又不像你们这样的小年轻,哪有那个闲情吃醋?况且老爷那个人呢,你也晓得,不像那些男人,被个小妖精缠住就万事不管诸事不理的了。”
她难得有闲情与唐姨娘坐下来聊玉朴,唐姨娘也有些微诧异,跟着道:“太太尽管放心,老爷在京时也从不耽误公事。”
霜太太将肥肥的胳膊搭到炕桌上,低着头翻手里的帕子,“这一点我倒是很放心。他那个人,把仕途名望看得最要紧。要不是为这个,怎么能这么些年抛下这么大的家不管,只管待在京里。他在京置办府宅,小老婆讨着,定在哪里哪里安家,男人就是这点好。”
这话似乎又有些含酸的意味,唐姨娘正转着脑子想该怎样辩白,霜太太已抬起脸来,笑着将帕子朝两边弹一弹,“我并不是说你,他也不单是你一个小妾在那里。你不过才跟他三年,前前后后他讨了多少小老婆呀,我要生气,也气不到你头上来。最先还有个小齐姨娘呢,长得也很标志。你知道她吧?”
“知道,听京里那几位说过。”
“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出身。”
唐姨娘委实惊了惊,这倒从未听说过,京里那几位只说她是戏班子里扮旦角的,还没登台唱几出正经戏呢就给玉朴瞧上了领回家去。
霜太太一面瘪嘴一面将脑袋凑近一些,说闲话的模样,“她爹原是在翰林院里做个修撰,后来因为联名上疏,弹劾了兵部的林大人,一干人全遭了暗算,反遭人治了罪。他们家给抄了,她也就给卖到了戏班子里。她是在戏班子里改的名,叫小齐,老爷当时不知道,就给她赎出来带回去。这还了得?老爷要是先知道,也不敢娶她呀,这要是给兵部那林大人知道,恐怕是要遭祸的。”
她说起来就管不住似的,话打两片红唇里直往外溜,“后来赶上老爷升任通政司通政,吏部要查一众家人的底细,底下有个相熟的官吏同老爷要好,查出这小齐姨娘原是犯官之女,瞒着没报,先支会给老爷。家里有个得罪过六部的人的女儿,这升官的事情还不叫人背地里下绊子?老爷也作难呀,思来想去,只好把小齐姨娘送回钱塘来暂避风头。”
说到此节,她提着帕子往两边眼下拭一拭,腔调像是在哭,“这小齐姨娘也是个重情义的人,不肯带累老爷的仕途,索性死了干净,就跳了井。好端端的人死了,就随人编排,那些不知内情的嘴,竟说她是通.奸给抓住了才投井死。因为里头的干系,我也不能替她辩驳辩驳,可怜那妹子,还得背着这个名声。”
唐姨娘听完始末,心内五味杂陈,又愁又哀,一时也分辨不清是谁的过错。
正在那里嗟叹,赶上霜太太哭够了,一头抬起来,“老爷知道这事,伤心了好几年。老爷那个人,其实重情,只是男人家,面上不好带出来。就说你们这次回来吧,也是为避风头,他都不敢告诉你。京里有个萧内官,瞧中你了,朝老爷要你,老爷不肯,这才带着里避回来的。”
一番话犹如晴天霹雳,将唐姨娘打了个措手不及,她脑子倏地一片发白,在霜太太细细探究的目光里呆着怔着,回不过神来。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梦中身(四)
霜太太还在那里说, 纱窗上的日影镶滚着她圆润的下颌,挤眉弄眼绘声绘色的表情里, 还有些年轻时美丽的余韵。
这倒不好了, 反而使她整个人显出一种苍老的媚俗。那是浓脂重粉的味道,香得呛鼻。
唐姨娘渐渐回过神来,想笑笑不出, 想哭哭不出,僵硬地扯扯嘴角,“这事情, 我一点也不知道,老爷从没告诉过我。”
“你是老爷心尖尖上的人, 又为我们李家生了个儿子,老爷自然不会告诉你。告诉了你, 你又是个会体谅人的人, 万一你犯了傻念头,真格跑去服侍那萧内官, 叫老爷心里如何过得去?”
霜太太歪着眼窥她, 像一把尖刀从黑夜里抽出来, 这里扎一扎,那里碰一碰,总在试探,“所以老爷情愿自己为难也不肯告诉你,我今日跟你说这些, 给老爷知道,还不定怎样骂我呢。我也不多嘴了, 虔哥还给你自己带, 你踏实养病吧, 天塌下来还有他们男人去顶着,你只管带好孩子养好身子。我回去了,你别送了啊。”
唐姨娘倏地抬眼看她那身肉一颠一颠地往帘外走去。在那些乱糟糟的情绪里,她忍不住问,既然玉朴有意不叫她知道,怎么霜太太又兀的跑来同她说这一堆话?是她嘴里发闲管不住,还是另有层意思?
“话我横竖是按你讲的说给她听了,她能不能领会里头的意思,还得看她自己。”
霜太太这厢出来,伙同赵妈一路回去,一面走一面咂舌,“你说她要是听不出里头的意思怎么好?你编的那些话不清不楚的,她有那样聪明?能从里头听出老爷的意思?哎唷,她可别真当老爷舍不得她吧。”
赵妈扶住她的胳膊不住拍,“我的太太我的太太唷,人家心眼未必那么实,当谁都是您呢,处处受人的哄。先前那些下人刻薄她,她早就知道是咱们的意思,按在心里没说而已。”
霜太太那手一扬绢子,打洞门里出去,“话我是点到了,就看她懂事不懂事了。你还别说,我那妹子专会出些阴损的主意,倒还比咱们的法子不费事些。”说着一瘪嘴,“就是费神。”
下剩里头曲曲折折的意思,唐姨娘自顾着在屋里琢磨了半晌,将事情从头至尾想了想。
那萧内官她还有些印象,在虔哥的满月酒上拜见过。有五十了吧,瘦得袍子钻风,像副活骨头架子,飘飘荡荡地飘至跟前,拿一个小翡翠屏风摆件逗弄虔哥。她嗅到他身上一股呛人的女人脂粉味,抬眼一瞧,那张皱皱巴巴的脸上还掉着粉渣子。
就是这么个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妖怪。此刻回想起来,就连当时玉朴在他们之间打转的耐人寻味的目光,也有些不寒而栗。
恰巧夜里玉朴回来,吃得微醺,叫奶母抱了虔哥来瞧过,便坐在榻上靠着醒酒,“既然太太把虔哥送回来,你总该放心了吧?”
唐姨娘招呼着奶母又将虔哥抱回去睡,自己提着裙坐到榻那头窥玉朴。
他穿着玉白的袍子,扎着四方平定巾,仰着脸,阖着眼睛,嘴唇遮掩在精致的须髯里,不知是弯着还是垂着。
他倏地睁开眼朝这边偏过来,“怎的不讲话?”
“怕吵着老爷。”唐姨娘如遇芒刺,微微避开,走去倒了盅热茶奉上,“怎么在京应酬不完,回乡了还是应酬不完?见天在外头吃酒陪客,仔细身子吃酒吃垮了。”
玉朴没奈何地笑,低头吹着茶碗,“眼下大节下,府衙布政司,哪个衙门能开交?好些都是在京里有人的人,他们来请,自然也不好推脱。”
唐姨娘低着脸轻笑,“做官真是难。”
玉朴睐她一眼,呷了口茶搁下,又将背仰回枕上,一面叹一面笑,“岂止是难呐,简直如履薄冰,那是身家性命都押在上头,走错一步就是满盘皆输。谁都开罪不起,谁的脸面都要顾到。”
隔着昏昧的灯,唐姨娘扭过脸来,“那些人也真是贪不足,什么都想伸手要。”
玉朴朝帘外瞟一眼,似乎在这张榻上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媚俗味道。他笑问:“孩子是太太亲自送过来的?”
她没说话。
他喜欢她,也正是因为她的柔顺体贴,还有恰到好处的沉默,这种沉默周到地维住了一份体面。
他不喜欢在喜欢的女人跟前丢失体面,仍想在她们心里,维持住他多情而有义的印象,他要她们到死也记着他的好。所以他从不亏待任何一个跟他的小妾。霜太太又不一样,她是妻,应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沉默的光景,一切随烛光枯悴。唐姨娘还带着点渺茫的希望,他却忽然开口,声音有些窘困,“官场就是这回事,人家摊开手,就不能空着手缩回去。既不能叫人家的手空着,还得彼此脸上都好看。”
这下连一点渺茫的希望也破碎了,唐姨娘隔案看他,觉得他整个人都在暗昧的烛火里渺茫起来。
自打认得他,他就蓄着胡子,不长不短,正正好遮那两片时时微笑的嘴唇。谁看得清他的笑是假是真?至少她从未看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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