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贞料想是抱孩子的事给霜太太知道,有些心虚,低着头扣着手,“可是我哪里不是,得罪了姨妈?”
“倒不是多大的不是。”琴太太叹着气,“可你姨妈那个心眼小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向着唐姨娘去怄她?他们那头的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落不下个好,反倒招些仇怨,何苦来呢?你姨妈与那唐姨娘不对付你也是知道的,你这不是触她的霉头嚜。这下好了,她觉着是我挑唆着你去的,在那头骂了我好一顿。”
月贞把两只脚规规矩矩并起来,小心窥她一眼,“我不是有意要惹姨妈生气,就是看唐姨娘病着,可怜。她想看看儿子,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
“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琴太太气萎地长叹,拉了她坐下,“可你年轻不懂,这一家子里,偏着这个,那个多心,偏着那个,得罪这个。二老爷的妻妾,他都顾不上,你去管这闲事做什么?难道他做官的,不比你会断是非?”
说着,握起月贞的手,“我是不欲罚你的,这点子小事情也值当罚?可你姨妈冷眼看着,要我给她个交代,我不做个样子,在那她那头没法开交。你委屈一点,夜里到祠堂跪一个时辰,在屋里老实几日不要出门,就算是给她赔礼了。”
月贞倒松了口气,点点头,“好,我认这个罚,改日再亲自去向姨妈敬茶赔罪。”
这一认,那点好心就成了“过错”似的,月贞闷在屋里才两日,真格就反思起自己的不是。为了帮人,又带累得无端的人受气,帮得值不值?她也不禁怀疑是自己一时莽撞,总是莽撞,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这日琴太太使个丫头来叫,那丫头特地嘱咐叫把元崇领着去,说是了疾回家来了,要瞧瞧侄子。月贞一听,蓦地有些发慌,“鹤年回来了,几时的事?”
那丫头道:“晌午刚到家,到这头来给太太请安,与霖二爷商议事情,说是想看看崇哥,叫奶奶领着崇哥过去。”
月贞拉着她,“那许我出门了?”
丫头回首一笑,“唷,不许奶奶出门,还叫奶奶领着崇哥过去做什么?”
月贞暗里怀疑是了疾听见她在受罚,寻了个缘由解她的难,心里不免有些高兴。可扭头又想,也不见得,了疾一向疼爱元崇,要瞧他也是件情有可原的事情。
她摇摆猜测着,又恐了疾还埋怨她上回的事。那时她带着赌气怨恨的成分,回头一想,渐渐也觉得羞惭,自己抬不起头来,换了衣裳走到那边屋里,也是规规矩矩半低着头,不敢轻易往他身上看。
琴太太只当她这态度是诚心悔改了,先招呼她到跟前,低着声嘱咐,“这事情就过去了,一会你跟着鹤年一道往那头去,在你姨妈跟前诚诚恳恳地认个错。她是长辈,也不会揪着这点子小事不放。下回可别再多管闲事得罪她了啊。”
月贞往了疾那头瞄一眼,他坐在椅上并不看她,只将元崇锁在膝间逗他玩耍。月贞收回眼,点头应着,往这边椅上与芸娘并坐。
芸娘霖桥在岳丈家小住了几日,今日才刚归家,因为了疾有事商议,两口顺道一并来向琴太太请安。
对过霖桥歪在椅上,端着茶碗在说:“这事好办,我向商号里说一声,车马人口随你调度。”
琴太太在上头搭口道:“咱们家不是吃运东西跑腿这碗饭的,又是行善积德的事情,可不要收什么运费银子。”
霖桥笑道:“这是自然,这是鹤兄弟承办的事情,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还能不帮?给足那些出力的人过年钱就是了。”
因为他们在说话,月贞尽可以大大方方多瞧了疾几眼,可回回目光睃到他脸上去,他都是偏着脸只顾与霖桥说话,并没有从前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昧意思。可见他真把那句“烟消云散”的话放在心上了。
月贞闷在对过,不免失意。但话是她说的,事情也是她做下的,人家没有责怪就算仁至义尽,她自然也没有失意的资格。
她暗自笑一笑,因为急于疏解心里的失意,便扭头嘁嘁地与芸娘闲扯:“他们这是在商议什么?”
“说大慈悲寺要修佛塔的事,因年关底下寻不到押送石料木材上山的人,鹤年回来向咱们茶叶号里借人。”芸娘说完道:“我从娘家带了些东西回来,你明日往我那里去,我拿给你。”
月贞正点头,倏听琴太太吩咐,“月贞,你同鹤年过去,给你姨妈说些好话。”
月贞忙起身,跟在了疾后头。两人一前一后地在园子里走。要按从前,趁着四下无人,月贞就要走到他边上去挨近他一点。如今恍惚似隔了些沉重的什么。
两个人要是有了扎扎实实的肌肤之亲,那缕飘忽的关系就似落了地,踏实起来。但因为这肌肤之亲是用了些龌龊手段的,那缕关系便也使了些力,砸在地上,碎了。
从前是回不去了,只能硬着头皮朝前走。月贞也只好硬着头皮装得若无其事地打破这种尴尬,“你这遭回来,是年后才回去么?”
了疾没想到她会先开口,怔了怔,回头瞧她,见她一脸轻松的笑意。他也松缓地笑着点头。
月贞走上去,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羞愧地问他:“上回的事情,你还怪我啊?”
本不该问的,既然没提起,就该放它悄然过去。可她对自己寻了个借口,说破了反而好,省得彼此尴尬。
了疾向四周急速地瞭望一眼,正色道:“大嫂,上回的事不必再提。”
月贞打心底里哼出个笑,很轻盈,一风吹了,“上回就说好的,当没发生过。可我想来,是我不好,只怕你怪我。”
“没有,大嫂也别过分自责,谁都有个不懂事犯错的时候。”了疾垂着目,说得云淡风轻,心里有些拨乱反正后的庆幸,也有一丝惘然。
两个人持续走着,因为年关,园子里处处是年味,从街面上或是别家院墙飘进来的,一种硝烟的味道。能从那硝烟里,嗅到冷的灰,冷的纸,冷却的欢声,如同退去的浪潮,一切都在随时光翻新。也不免对过去的一年有怅然若失之感。
说尽了前事,就只得翻篇了。月贞又说起眼前的事,轻飘飘的口吻,“我得罪了你母亲你听没听见说?”
了疾点点头,“不是什么大事,我母亲没那么记仇。”
“我也是看唐姨娘可怜。”
他笑一笑,“大嫂心地好。”
月贞挥挥手,“心地好嚜也算不上,不过是一点小忙。就怕姨妈不肯原谅,一会你可得帮着我说两句好话,她心疼你,你劝她她肯听。”
了疾只点头答应。他的沉默,造成了一种忽然的隔阂。其实他一向有些沉默少言,可因为月贞心里还有一线欲留难留的难舍,就觉着他这沉默是刻意的疏远与冷淡。像是人活一辈子,日子一天一天过,年轻时候并不觉得怎样,老了忽然认为岁月无情。
她觉得她是有些老了,心里没力气似的,腿却倏地朝前拔开,“我先赶着去了,你后头慢慢来。”
她撇下他在后头,形同撇下了心里一分恋恋不舍。
暨至霜太太屋里,她低着头进去。不单是自己来赔罪,还是代琴太太来赔罪,两份惭愧压在头上来,愈发不好意思。
霜太太在榻上吃茶,猜准了她是来赔礼,端着高高的架子,反问:“贞媳妇来了?是你们太太叫你传什么话?”
巧兰在一旁服侍着,不住偷么瞧月贞。事情都听说了,有些看月贞笑话的意思。心里一阵窃喜,总算有人代她受罪。
月贞连福了几个身,啻啻磕磕道:“前些时我在姨妈这里失了言行,不把长辈放在眼里,我们太太叫我来给姨妈赔不是。我们太太在家训了我一顿,也挨了罚,媳妇业已知错了,还请姨妈宽恕,不要怪我们太太。”
受罚的事算是琴太太给了霜太太一个说法,这些年姊妹俩的交锋中,霜太太甚少占上风,这回也算长了脸。便瞥一眼月贞,叹气道:“我那妹子打小就是这样,不通情理,爱跟人置气。我说什么啦?我就是白问一句,她非得回去罚你这一顿。”
说着想要洗一洗素日刻薄的名声,当着众人表白一番,“你抱着虔哥去看他亲娘我不恼的,只是偷偷么么的像什么样子?好像是我刻意不叫他们母子见面似的。我可半点没有那个意思。”
恰值了疾迎门进来,“那就把虔兄弟送回去,叫姨娘自己养。”
霜太太噘嘴横了他一眼,在炕桌上搭着两手,“送回去就送回去,年下我也忙,还愁顾不到。”
了疾未想到她竟如此痛快,楞一下,亲手去捧了碟点心奉到炕桌,“这才是,母亲得闲,也应当修身养性,保养身体,这才是最要紧的。”
霜太太笑着嗔他一眼,“你这孩子,专向着别人来怄我。好好好,过两日收拾好虔哥的东西,就给他亲娘送回去,我这里还清静些。”
说话使了疾搬了梅花凳在她跟前坐,斜睇月贞,也叫她与巧兰去椅上坐,又留月贞吃晚饭。月贞待要客套推辞,她已掉回头去与了疾说话去了。
后头没两日,霜太太果真亲自送了虔哥回去。唐姨娘喜出望外,硬是撑着病体从床上爬起来给霜太太磕头,实在感激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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