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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再枯荣)


  可她自己也暗里亏心, 扭头瞟了眼洞门外头,“何况没人,这时候底下人都轮着吃晚饭呢。”
  这样一讲,倒真有些遮遮掩掩见不得人的意思。了疾的目光从她鬼祟得俏皮的眼睛上闪过,咳了一声,“大嫂这会不去向姨妈请安?”
  “我才刚去过,太太往霜太太那头去商议过中秋的事情,不在屋里,我才同芸二奶奶转到我屋里来说话的。”
  今年的中秋留滞老宅,因为热孝不能大操大办。但终归是大节,况且玉朴难得回来一趟,合该好好团圆团圆。
  月贞守在前头,没话找话地问:“你往年是回家里过中秋么?”
  两个人在门前站着,终究不像话。了疾只得回身推开门,请她进屋,“从前师父在庙里时不过偶然回来,师父走了这几年,倒是都回来。”
  月贞在背后一阵得意的窃喜,阖拢了门。“吱呀”一声,满庭昏黄的夕阳被关在屋外,屋里因为她进来,清静的檀香里似乎多了一缕女儿香。
  她因为热孝,是不搽胭脂水粉的,这缕香从何而来?仿佛是从她肌骨里渗透出来,一种柔媚而野性的诱引。
  了疾的心神不由己地晃了晃,也有些做贼心虚的不自然。他乔作坦荡,走去圆案上倒茶。
  月贞不请便自顾落到榻上,“那往后你师父回来,你还肯回家来过节么?”
  了疾端着茶盅掉身,对上她满目的期待。无论如何,他也不忍见她目中荧荧的星火熄灭了,便点了点头。
  月贞胸腔内更有些不得了,他母亲成日哭哭啼啼的也留不住他在家,而她只不过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将他留在家中。
  因此愈发认定,他对她是有些非同寻常的情感的。
  茫茫人世,一个人同另一个看对了眼,无非是为这点非同寻常。擦身而过那么多人,偏偏就有那么一个人走过,像是挽住了这一个人的手,使他转身回眸。
  月贞此刻想,她大概是挽住了他,使他在朝圣的途中稍作了停顿。她立志要将这一段驻足,变作永恒。
  可见是她天真,她哪里知道,人流落在人海,是身不由己,随人潮翻涌的。她不过蝼蚁撼天,飞蛾扑火。
  她接了疾递来的茶盅,手指有意无意地碰过他几个修长有力的指节。了疾的手一抖,撒出一片茶汤在她裙上。她抬起假装懵懂的眼,“哎呀!我不是故意的。”
  了疾并声而出,“烫着没有?”
  月贞傻兮兮地笑着摇头,裙子湿了一片,贴在小腿上,颜色很浅,透出一片皮肤。其实很烫,但她不觉得痛,注意力不在这上头。
  腿上冒着烟,了疾见她呆呆的不动作,只得没奈何地躬下腰扯扯她的裙子,“茶是才刚我出门时瀹的。”
  “嗯?”月贞适才“嘶”了一声,笑着看他低下去的眉峰,“噢,没怎么样……”
  说到此节,她心窍一动,忙改口,“就是有些火辣辣的。”
  “我找清凉药膏给你搽一搽,省得起水泡。”
  他打帘子往卧房里去,月贞盯着他的背影一阵窃喜,身子往窗根底下一缩,腿抬上去,将裙撩到膝上。咬着唇想一想,索性将袴子也卷到膝上去。
  她心里支持着自己愈矩的举动——露半截腿算什么,谁又是不长腿的?反正没外人看见。
  不一时了疾拿着药膏子出来,见她挽着腿在榻上,罗袜堆在脚踝,衬得小腿格外纤细。他的眼不知该往哪里放,往边上转一转,愈发似心里有鬼,便又转回来,坐到她身边去。
  膝下红了大片,了疾低着脖子给她涂抹,沉默中,两个人都故作坦荡。然而各自心里都敲着鼓,月贞的那一片鼓乐,简直响得轻盈欢快。
  人家都说,女人身上的肉不能随便给男人瞧,更不能轻易给男人摸,那是叫人占了便宜去,自己吃大亏。可她此刻并没有这样觉得,她的肉在他的手底下,反而叫她觉得是她占了便宜,生出种隐秘的快乐。
  “鹤年,你摸过女人的腿没有?”她歪着脑袋睇他,声音自然而然地放得很低。
  了疾一下缩回了手,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对上她狡黠而天真的眼,连呼吸都险些乱了方寸。她简直寡廉鲜耻,无法无天,但奇怪的是,这在他心里,并不是谴责,是一种称赞。
  夕阳渗过薄薄的窗纱,变成一种柔软的寂寥,均匀地落在两人肩上,像是盖着同一床锦被。她的直率坦白是不够成稳老练的表现,虽然她业已是别人的妻了。
  这种不完美的憾事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一种秘密的诱惑。
  了疾敛紧额心,重新低回眼,选择视而不见,“没有。”
  月贞凑到他被残阳烧红的耳廓,轻声说:“我的可以给你趁机摸一摸。”
  了疾睐她一眼,这回叱责的话没有说,只是收回手立起身来,“我没那种心思。”
  月贞把眼横在他的背脊上,一时难查他是不是在撒谎。她把裤管子不情愿地一点点放下去,“噢……”有些失落。
  她怀疑是她的腿不够匀称,自己向两边歪着看一看。了疾回首瞥她,见她的罗袜还堆在脚踝,露着一截皮肤。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板住了脸,“把袜子扎好。”
  月贞嫌麻烦,“一会回屋里还要换鞋袜。”反正裙子遮住看不见。
  但还是有风险,傍晚风大,会把裙角撩起来。了疾掉回身坐下,扯住罗袜的两头带子,扎好裤管子往小腿上头绑。
  月贞想,真是奇怪,她一心要把皮肤给他瞧,他却一点点地将她装裹好。
  她不得要领,心想要乘胜追击,却苦于没个经验章法。况且一股脑“追击”下去,胜利的阵地是在哪里?是在枕上,还是在他心上?
  书上的才子佳人最终都到了床上,结为夫妇,仿佛这样才是圆满的。可她是个寡妇,她有一张宽大的雕花楠木架子床,纲常法礼都只许她一个人睡。
  夜里翻来覆去,左思右想,四四方方的床架子像个方方正正的规矩,将她困在里头。那同样如笼的精致雕窗外,月亮却逐渐乱了形状,待满还亏。
  欲满还亏,欲满还亏,人心恰便是如此。
  大老爷彻底归了黄土,琴太太的日子迎来空前的盛世,同时也迎来前所未有的空虚。无事可忙,只能打算到子女身上。
  这日起来梳洗齐整,寻到她姐姐院里来。趁玉朴也在,便提起京中大理寺卿于家,“二弟,你在京里与他们家是有些交道的,我这里山高水长的,还不知道他们家年十五的那位小公子这两年定下亲事没有?”
  才吃过早饭,玉朴在椅上漱口,停杯笑问:“大嫂是如何晓得他们家的?”
  霜太太紧着搭腔,态度不像夫妻间闲谈,倒像是赶着在回主子的话,“上前年你刚回京,他们家老夫人带着太太公子从祖籍回京,路过杭州,因你的关系,又常年吃着咱们的茶,就上咱们家来访了一回。”
  姊妹俩坐在榻上,环肥燕瘦,一个蠢得有些挂相,一个精得几分露骨。玉朴睃她们一眼,心内又笑又叹。
  “大嫂的意思,是想把惠歌那丫头许给他们家?”他漱了口,将伺候的仆婢们挥出去,“年纪嚜,倒合适,相貌也般配。只是人家是大理寺卿,要紧的差事,想攀亲的人家多,未必能成。”
  琴太太早知他是这话,稳稳笑道:“想攀亲的人家虽多,可像咱们这样富裕的人家却不多吧?我不信有人会嫌钱多。”
  玉朴慢条条笑着,“钱算什么?大嫂不晓得如今官场的风气。那些文官自诩清流,就是心里想钱,面上也不好带出来。给人瞧见,八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我也晓得这个理。”琴太太仍然胸有成算,“不就是碍着脸面嚜。我有个主意,前些时还与咱们钱塘的寥大人提了几句。明年等朝廷派的巡抚到杭州来,向他说说渠哥与月贞的事情,请他向朝廷里请一块贞节牌坊下来。有了这个荣耀,于家的面子上也就过得去了,我再多多给惠歌陪些嫁妆。往后真成了亲家,他们有使银子的地方,不也是我们帮衬?他们还有不肯的?只是我这意思,还要请你二弟带回京去透露给他们家。”
  玉朴半敛了笑,目光郑重地钦佩起来。他这位姨妹头脑不简单他是领教过的。早年大老爷死了先太太,就是他与霜太太商议的娶琴太太进门,说给老太太,老太太张罗的婚事。
  那时候他心里的主意是利用姊妹俩的关系,分家的时候能占些好处。
  谁知错打了算盘,这位姨妹不比姐姐,是个面软心硬的人物,硬是在老太太过世后暗中替大老爷出谋划策,没叫他仗着做官多拿多占了一点。
  如今前怨已了,两个人的打算又合拍到了一处。侄女与于家结亲,于他的仕途有益而无害,他自然愿意帮这个忙,“大嫂真是女中豪杰,这样的法子也能叫您想出来。我看好,明年回京我就去牵这个头,一家人的事,我自然上心。”
  三人合计几句,玉朴便起身往唐姨娘那头去了。人刚一走,霜太太就仿佛来了精神,腰杆抻直起来,又重端回大太太的架子。
  琴太太掠眼往她腰上一瞥,简直好笑,一个上午,她那羽纱料子的长衫的腰间已活活的瘪出了几层皱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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