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蒋文兴在李家这一阵也算劳苦功高,在铺子里更不消说,办事仔细,手脚勤谨。何况这一段,缁宣与芸娘得已重拾旧梦,还亏得他在当中哄着芸娘的儿子岫哥传话递信。
缁宣心里合计,叫他顶上老郑的缺论理也应当,算是报答他在底下替他做的这些没伦常冒风险的事。
叵奈这日二老爷过问起杭州府生意上的事,叫了缁宣了疾来屋里说话。
其间说起老郑的事,二老爷丢下账本叹一声,“老郑是几十年的老人了,这些老掌柜都是家奴出身,年轻时候在府里头卖命,年长了又在外头应酬生意,临了总要落个好,才是咱们做主子的良心。我记得他有个儿子,现在何处当差?”
听话头是要提携老郑的儿子了。缁宣一面答话,一面见缝插针,“老郑的儿子前两年派到南京的铺子里去了,那头也离不开人。那面大哥下葬的时候,亲戚荐了个娘家兄弟来,姓蒋,在咱们家铺子了做了好几个月的账。我和母亲看他都很不错,不如叫他……”
话音未落,就给二老爷慢条条搁下茶盅打断,“姓蒋?”
他抿抿湿漉漉的嘴,也不看人,“既不是内亲,只叫他做做账面上的活计就是了。做掌柜可不是单靠认得几个字,会算几本账就成的。生意应酬,与南来北往那么些大商户打交道,他行么?况且手上过的都是大笔的银子,要么是咱们李家的内亲,要么是家奴。外姓人,到底是不放心呐。鹤年,你说呢?”
不问当家的缁宣,反问诸事不管的了疾,俨然是驳定了缁宣的脸面。
了疾睐他哥哥一眼,见他神情有些微的难堪,便顾起他的体面周旋,“父亲知道,我是不懂这些事情的。还是请父亲与缁大哥商议着定夺吧,大哥在跑了这些年的生意,懂得多,见识也广。”
叫父兄商议,二老爷倒不好专权独制了,只得又斜向缁宣,“缁宣,你说说看。”
父意难拂,缁宣握住玫瑰椅扶手,笑道:“全凭父亲做主。”
二老爷噙着一丝满意的笑将他点一点,“你到底还年轻,不晓得周全,要多学多看。”
正说话,霜太太悄步进来,见赵妈在正厅内做活计,便朝她使个眼色。那赵妈脑袋往右首罩屏偏一偏,迎身过来,挽着她向左边罩屏内进去,“老爷叫了缁宣鹤年兄弟俩说话呢。”
“他没往四姨娘屋里去?”
如今是怪了,二老爷没回来时,霜太太心里一味的凄怨,如今回来了,她却有些避之不及的架势。
昨夜二老爷睡在这里,早起她便避到了琴太太屋里去陪着来吊唁的亲戚女眷们说话。料想他起来该往四姨娘屋里瞧他那“天生慧根”的神童儿子,谁知此刻回来,他还在这屋里坐着。
赵妈也觉好笑,“我说太太,老爷好容易在家,您怎么反避着?”
霜太太倒不是成心避着,只是坐在一处没话讲。两个人一沉默,她便感觉浑身肥肉无处容纳,四处横流,满心的不自在。
却不能对一个人说,毕竟她年轻的时候是远近驰名的美人儿,这种心态要叫人笑话。女人生来就长得不好就罢了,要命的是曾经艳煞四方,而今春残花落。形同男人一向籍籍无名就算了,最怕曾风光无限,如今落拓潦倒,谁都能来踩一脚。
世人的眼都爱看笑话,她才不要做那个笑话。她自己却没奈何地笑一笑,“嗨,老夫老妻的,常年不见难免有些不放心。这见着了,见他身子骨都好,反倒嫌烦。”
倏闻那头扬起了沉缓的声调,“谁在外头?”
赵妈忙扯着脖子应声,“噢,是太太回来了。”
霜太太赶忙起身整顿衣裙,倒扶云鬓,疾步往那头过去。
甫入罩屏,二老爷只淡睇她一眼,就将目光落到了茶碗上,“正好你来了,大哥的穴开好没有?”
霜太太在榻与椅间横度一番,仍选择坐到了榻上去。两个儿子坐在下首,她做长辈的,总不好去同他们挤。
“今日晁管家来回,都挖好了,后日便抬过去下葬。”
二老爷的目光便抬向了疾身上,“虽然是祖坟,可那块地方……你算过没有,好不好?”
了疾扫了霜太太一眼,目光落在二老爷面上时,脸上虽然笑着,眼色却微冷,“祖宗既然将坟地选在那里,自然几百年前就请人看过,又何须我再看?况且儿子修行修心,不修风水之术。”
自二老爷归家以来,了疾已明暗中拂了他好几回威严。此刻当着霜太太在这里,他脸上挂不住,凝重了声色,“出家出家,本事没学会,倒学得些不讲尊卑的恶习!你大伯的事情你也不放在心上,他竟是白疼你一场!”
他不说自己,扯到大老爷身上,还是为保全自家的体面。
了疾果然有些懊悔,信不信这些是一回事,有没有心去办是另一回事。他低下眼,“位置没什么差池。”
二老爷稍转得柔和,“还有一桩事。你兄弟虔哥,他生来就有些血气不足,常病。我想着要替他办个皈依礼,记到菩萨名下,叫菩萨庇佑庇佑他。这事情正好你来办,等你大伯的事情办完,回去你费些心。”
官宦子弟皈依不是什么稀奇事,并不是像了疾这样真的剃度出家,不过是办个虚礼走个过场,求个平安康健。
诸如这列事情一向是再老一辈的人或是做母亲的打算。今番二老爷亲自打算起来,可见疼幼子疼得要紧。
霜太太心里暗有不满,如此阵仗,将来那虔哥长大,满副家私,岂止是真要叫他分一杯羹去?
分一点倒罢了,恐怕要独占大头。
二老爷吩咐完事情,终于审判到她,“你看你教的两个好儿子,一个好自作聪明,一个好忤逆尊长,成何体统。”
话虽重,语气倒还算平和的。霜太太不知该作何表情,只得笑。起码笑可以反衬得他的话不那么严肃,并且他宽和的语调里是留给了她笑的余地的。也不至于在两个儿子面前丧失尊长的体面。
于是她陪着笑脸将衣袖扇一扇,一面赶走两个儿子,“净惹老爷生气,快去忙各人的去,还在这里干坐着做什么?”
一面在心里揣测着,这是先温和地挑出他们的差错,以备日后好逐步将虔哥安插.进生意上去?还是当着儿子的面,不好过分指责她的不是?
总之,他这一回来,莫如朝廷派的巡抚巡察到地方上,高兴的人是高兴,因为迎来了一个高升的好时机。但像霜太太这等无可再升的人来说,只剩下拘束谨慎,唯恐他剥夺掉她现有的东西。
几个人里,唯独了疾心上没有一点被叱责的不安,他无所失去。可当他立起身来瞥他母亲,却感到强烈的怅惘。
在这闷抑的人世间,夫妻万相,像君臣,像主仆,像仇人,像陌路……唯独不像夫妻。
但他们的确是最亲密无间的关系,曾包容对方的心事与慾望占满自己的肉.体。
两个儿子一走,仿佛把屋里的阳光也带走一半。对面万字纹窗格上糊着月白轻纱,光线又滤去一半,斜落在幽暗的老榆木椅几上头,有些阴森可怖的腐旧。
霜太太替二老爷添了新茶,两厢沉默。沉默里不单是她满身的赘肉无处藏匿,还有一样可怕,就是总浮现起来的往事。
那些曾花好月圆琴瑟和鸣的画卷,成了从坟地里刨出来的一个旧梦,如同坟地里刨出的珠宝,再美,也总能觉到一股阴森。
她将那些珠宝藏匿起来,不敢戴也不敢卖,连一个字也不敢提。只是陪着尴尬的笑脸,因问:“老爷午晌还是到唐姨娘屋里用饭?”其实有些提醒他该走了的意思。
“就在你这里吃吧。”二老爷却一反常态,向后歪欹在枕上在看她一眼,“你看唐姨娘如何?”
问得霜太太心下嘀咕,脸上却一味拘谨地笑着,“你看重的人自然是好的。我看她文静温柔,说起来是丫头出身,倒不像,像有些家底的小姐。”
二老爷睡下去,看不见他的脸,声音却和悦起来,“怪道有人肯打她的主意。”
霜太太一阵心惊肉跳,忙把浑圆的胳膊搭在炕桌上,想要去观察他的表情,从而品咂出他这话里到底有没有生气的意思。
虽然最终没能看到他的脸色,但她想起从前的事。据历史的经验来看,自己的女人给别的男人瞧上,一定是生气的。
可他又不是寻常的男人,他真正的喜怒哀乐,总叫人不能轻易看清。
她自顾着揣测不定,二老爷那头却坐了起来。缄默中,他将腮角咬了咬,还是笑着,“虔哥满月的时候,萧内官到我那里去吃酒,瞧见了唐姨娘。”
这“瞧见”必然有些“瞧中”的意思,但是人家没有明说。不过官场上的人无须明说,往往一个眼色就能彼此心领神会了。
他咳嗽了一声,霜太太忙掏了绢子递过去,“是哪位萧内官?”
“噢,就是司礼监一个五品太监。”
“太监还想女人?太监又不中用,讨女人做什么?”
二老爷睇见她那双炯炯疑惑的眼,心里有些烦闷。她还年轻的时候,说起男人女人的事情就很不好意思,夫妻夜话,总是羞眼低垂,赧容娇艳。不像如今,“不中用”“想女人”这种话自然而然脱口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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