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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再枯荣)


  了疾阖上门,隔着罩屏朝榻上一指,“她做了双鞋来给我。”
  月贞走进去,提起靴子细细端详,原本想寻个不好贬人家两句。不想人家活计做得顶好,硬是没错可挑。
  她只得将靴子丢下,微微怄着些气坐在榻上,“唐姨娘的活计倒是做得很好,心也细,还想着给你做鞋穿……”
  了疾立在罩屏洞门下窥她两回,了然于胸,却不进来安慰,回身去供案点了炷香,“人家一片好心,我和缁大哥都有,还给我母亲裁了身衣裳。”
  虽然不安慰,但算解释了。月贞也不是为唐姨娘生气,只是为他对谁都贴体关怀。他对她说过的话,怎么又能对别人说呢?
  她赌气地把眼从他背上挪开,脸偏到另一头去,“人家是尽长辈的心,你又是尽的什么心呢?嘱咐她那些话。可别是孝心吧,霜太太跟前也不见你这么孝顺。”
  了疾走进来笑了笑,“你哪只眼睛瞧着我不孝顺的?”
  月贞闷不吭声了,手里笃笃哒哒地将只空盅在炕桌上翻来倒去。
  隔了一会,了疾轻叹一声,“大嫂,在这家里活着的女人都不容易,不单是你,我嘱咐她一句话并没有多大要紧吧?”
  月贞不禁拿眼打量他,仿佛第一天认得他。他不单游走在俗世红尘之外,也在男女之外。因为不拿色.眼相待,所以对女人有一种独特的悲悯。
  这是好事。但月贞不要他超凡脱俗佛陀式的温柔悲悯,她要的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占有欲,甚至是“独断蛮横”的爱意。
  正如她嫂子所说的,疼恐怕是会疼一点。但过瘾。
  作者有话说:
  下本多半开《小姐有病》


第33章 强争春(三)
  榻侧的方高几上搁着一盏未点的灯, 鹅黄灯罩底下坠着一圈白水晶珠子。给太阳一照,珠光投在藻井上转动, 是一个玲珑圈套, 圈住底下站着的两个女人。
  一位是唐姨娘,她殷勤地提着新裁的衣裳在霜太太的身上比,“是我自作主张, 向太太屋里的丫头讨了太太的尺寸,赶着做的这件长衫子,也不晓得合不合太太的意。”
  是件金线大镶大滚的墨绿色对襟, 既端庄大方又秀丽别致,实在无可挑剔。
  可是不巧, 霜太太近些年来最听不得“尺寸”二字。不用拿尺头,就单是这两个字, 仿佛就是将她周身多余的肉都丈量了一遍。她几乎是本能的不舒服, 脸上尽管笑着,却很是僵硬。
  她把手淡漠而无力地挥了挥, 回身坐到榻上去, “哪里用得着你费心, 这家里有的是活计上的人。”
  唐姨娘在厅中蓦地一阵尴尬,到底不知哪里得罪了她。
  才刚回钱塘那阵,这位太太面上虽然淡,可说话好歹都是客客气气的。近来不知怎的,竟然渐渐转变了态度, 一日比一日面冷。
  归根到底,恐怕还是心里有些酸。唐姨娘只得加倍陪着柔顺笑脸, “太太用的人, 自然都是一等一的巧手, 我是比不上的,只是想尽我的一点心意。太太要是嫌,赏给底下的妈妈媳妇们穿也好。”
  “赏给婆子们穿,岂不是辜负了你的心?”霜太太端起茶碗,往椅上一指,“你真有这心,还该放在老爷身上,老爷好了,这家里就一切都好。”
  唐姨娘讪笑着折了衣裳,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还是霜太太跟前那赵妈来接手,口吻有些不客气,“交给我吧,姨娘坐。”
  她把衣裳递出去,椅上似忽然长出根刺,另她倍加小心翼翼地拂裙坐下去。
  坐了半晌,霜太太却没话说,在榻上撑着胳膊慢慢地刮茶沫子,刮出“嗑哧嗑哧”的动静,像是磨刀的声音。
  唐姨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再坐不住了,只得尴尬起身,“太太要是没别的吩咐,我就先回去了。”
  霜太太扫她一眼,点了点头。
  因为二老爷先前的话放在那里,霜太太心里的一腔怨念可算找到了名正言顺的出口。横竖是他打算着要送唐姨娘给人的,她的那点“妒”意,正可以借题发挥。
  夫妻终归是夫妻,不论在不在一处,总是有些寻常人没有的默契。
  但要打发小妾,总归要有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免得外头议论得太难听。难却难在,这小妾小心谨慎,行止无差,简直不知从何下手。
  那赵妈妈卧房里放了衣裳出来,坐在榻上出谋献计,“要不,效仿早年间整治那小齐姨娘的法子,拿个男人做文章?就说她年轻放.浪,同底下小厮不清不楚。他们看她妖里妖气的,还有个不肯信的?”
  霜太太放下胳膊,想起当初小齐姨娘之死,还有些后怕,踟蹰着摇头,“不好,要是她也投井死了,那还拿谁送给那什么萧内官去?”
  赵妈妈“啧”了一声,“也是。瞧我老了,净出的什么馊主意……可咱们留心看她这一阵,还真是没得说,言行谨慎,规规矩矩的,连房门也少出,要拿她的错处,难呐。”
  霜太太是没什么主意的,空有怨懑,全凭这赵妈妈做个狗头军师。如今连赵妈也拿不出法子,她只得跟着发愁。
  “要不,告诉琴太太去?她自幼就比您心眼多。”
  “不好!”霜太太立时驳回,“说给她听,她虽能帮着出主意,可还不知要笑话我几年呢。为了当初说服父母嫁她进李家的事,她怨了我多少年了你还不晓得?”
  赵妈妈点头称是,眼珠子转半晌,又转来了主意,“嗳,我看这唐姨娘的性子也是个软弱无能,给她些苦头吃,她遭够了罪,日后说送她回南京唐家,她还只当是条生路,没有不肯的。就是外头议论起来,恐怕说您度量小不容人。”
  霜太太思索半日,泄了缕哀怨的气,“自打小齐姨娘死了,谁不背地里说我肠子窄?连鹤年那孩子也怪我狠毒,要不能这些年跟我死顶着不还俗归家?我倒不怕再添些议论,横竖这些人一张嘴就能咬死人,面上奉承我,底下都是‘活菩萨’,就单我做个恶鬼。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怪只怪我命不好,嫁个男人,里里外外阴阴暗暗都要替他张罗,他却是个没良心……”
  二老爷没良心这话她也就只敢在赵妈妈跟前说说,赵妈妈是她的奶妈,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不必瞒她。
  别的人不行,恐怕人家笑她,说她还是对个不要她的男人丢不开手,是面上假充“ 潇洒”。
  然而不过是她多虑,她满身的凄怨不从口舌里溜出来,也要从眼里泄露出来。不过人家不拆穿,替她维护着一个弃妇最后的尊严。
  赵妈妈最怕她抱怨,忙截断谈锋,“这事您只管交给我,修理这些个小妖精,我还有些手段。保管叫她在咱们家住不下去,自己就想着回南京。”
  商议定,赵妈妈拿出股宝刀未老的气焰,夜里的中秋家宴,吩咐两个丫头往唐姨娘屋里传话说大厅里开席,叫抱着虔哥去阖家团圆。
  唐姨娘早早地就换了衣裳侯在屋里,闻言吩咐屋里人,“我带着虔哥去了,你们看好屋子。今日中秋,想必要在那头多坐一阵,夜里灯烛你们最要仔细。”
  谁知来传话的丫头扣着手,扬着下巴笑道:“姨娘就不必去了,把小哥交给奶母,奶母抱着去给几位太爷叔公请安就是了。”
  唐姨娘错愕一下,“……不叫我去?”
  “我们家没有这样的规矩。凡是节里摆席宴客,从不叫姨娘们到前头去,一家子亲戚都在那里,叫姨娘们到跟前去做什么?”
  确凿有这规矩,不过没有规定死,从前老太爷受宠的姨娘还能在前厅凑一桌牌。
  唐姨娘在原地踟蹰两步,又退回到榻上,勉强笑道:“那劳烦两位姐姐领着奶母过去。”
  一行人去了,独她留在屋里,把新掌的灯挑了挑。除了从前跳井死的小齐姨娘,京里如今还剩四位姨娘,谁都没能跟着二老爷回来。独她回来了,她以为这是母凭子贵的殊荣。
  今夜,却在这份荣耀里渐渐感到一点恐慌。这就是乡下,人与人都是连根缠腾的,连那位新娶的贞大奶奶也像是刻意远着她。
  她即使回来了,也不过是个外人。
  日落月升,银辉同白灯交映,二三十口人汇聚前厅,吃罢饭,撤去席面,换上牌局,大老爷留下的三位姨娘亦在厅内抹牌。
  众人一连两月的苦相皆翻成了笑脸,不约而同地沉着嬉声,唯恐笑声给已故的大老爷人听见。不怕他怨他们不孝顺,只怕他做了鬼,有了别样的本事,要报复谁。
  琴太太的淡眼扫过那席上的三位姨娘,却没在当中见着唐姨娘,心里有了数,睃她姐姐一眼。
  隔了片刻,她暗暗抿着笑与席上的亲戚太太们商议一番,招手叫来冯妈吩咐:
  “一家子长辈在这里,年轻的爷们奶奶们只怕坐着拘束得很。去告诉他们,街上给乡里摆了戏,随他们出去逛逛吧。多叫两个丫头跟着惠歌。”
  年轻一辈的人得了假,高兴得要不得,出了老宅门便似出笼的鸟,顷刻便散得没了影。
  月贞打着灯笼一回头,果然不见了霖桥,只得芸娘独自领着丫头走在后头。她倒回去几步挽住芸娘,“霖二爷呢?才出门怎的就没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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