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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再枯荣)


  唐姨娘依依将半边屁股挨在榻沿上,语调格外轻缓,“今年二十三。”
  “噢,也不小了。”眼瞅就奔二十五的人了,二十五,三十,三十一过,眨眼就能像她一样老。霜太太在想象中获得点奇异的满足,和善地笑着,“是哪年跟的老爷呢?”
  “就是上回老爷离家回京,在南京歇脚的时候我跟的老爷。”
  噢,三年前的事,他到南京打个尖的功夫也不肯消停。
  “那你是南京人?娘家是做什么营生的?”
  唐姨娘稍磕绊了一下,低下脸回:“娘家是南京唐员外家的家仆……我是他们家的家生丫头。”
  原来是那唐员外为巴结玉朴送的美娇娘。霜太太笑着点点头,眼睛朝虚空里望去,“唐家我晓得,与我们家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他们在杭州府跑商,还是在我们钱庄里兑银子。”
  说着,她的眼又不由自主地溜来唐姨娘身上。再美也是个玩意儿,但玉朴一向喜欢年轻貌美的。她二十出头的时候比唐姨娘还美貌,遗憾美人终归迟暮。她感到自己的一身肥肉无处可藏,裹在锦衣华裳里,却犹如赤.条.条摊在太阳底下。
  晨起的盼望到这会,彻底在如此耀眼的美丽下转变成了一种恐慌,她有些怕见玉朴了,悻悻地笑着,招手吩咐跟前婆子,“你领着唐姨娘并她这些奶母丫头去歇着吧,舟车劳顿,怪累人的。”
  人去后,她把臃肿的身体撑起来,拽着周身沉甸甸的肉,无力地隐退进卧房。
  外头玳筵正盛,几位尊长对玉朴的态度有些暧昧,既要端着尊长的架子,又恨不得将歪着的眼贴到他身上去关怀。
  一席至半,已将玉朴在京这三年的事情问了个遍,后又议起天下大事,说得口舌起火,满庭喧嚣。
  渐渐黄昏,二老太爷有些体力不济。待要散席回客房歇息,又怕三叔公等比他年岁小些的,背着他抢占了什么先机。
  便倚老卖老地开腔,“吭、吭!好了好了,天色不早了,散了吧。玉朴才到家,总要让他们夫妻说说话。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尊卑有序,凭玉朴做着什么官,也得立起身来恭顺作揖,“二老太爷取笑,老夫老妻,没什么可叙的。缁宣,快搀二老太爷回房去。”
  不一时筵散席残,男人们轰烈的名利场在黄昏的光照下收尾。缁宣忙着亲自送各位长辈,了疾只得留下来送玉朴回房。
  从前院到后宅,残阳渐灺,路上显得格外清寂,只得衰蝉一两声。玉朴四面看一眼,随口问道:“怎么家中像少了许多人?”
  了疾走在半步后头,眼色放得空前冷漠,“这里一向都是这样,是父亲久居在天家富贵之地,忘了家中如何清静。”
  玉朴听出些意思,扭头将他打量了好几回,勉强慈爱地笑起来,“你比上回我见着时长高了好些。如今还在那小慈悲寺里修行?”
  “是。”
  “你师父还好?”
  “师父远游去了,暂且不在杭州。”
  玉朴用舌头扫扫口腔,剪起一条胳膊,身段悠闲潇洒,“不巧了,我还说这次回来,同你师父谈经论道一番呢。你二十了吧?还打算跟着你师父修行?依我看,你那个病既然未再复发,也不必耽误在佛门里,回家来帮衬帮衬你大哥是正经。”
  他尽管说得轻描淡写,但语调里,总有股凛凛的威势。
  了疾却是个心里有主意便八匹马拉不转的性子。这些年凭霜太太如何哭如何劝,他也誓不入红尘,玉朴的三言两语自然也撼动不了他。
  他立起掌来笑了笑,目光平平地落在玉朴锋利的轮廓上,“当初是为度病灾才剃度出家,如今病好就回家,岂不是对佛祖忘恩负义?父亲难道要我做个忘恩负义之辈? ”
  父子俩单在一处,似乎就摆脱了方才席上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的统治。他是谁都不惧不怕的,因为心内无欲无求,没人能胁迫得了他。
  玉朴回首过来,恍惚觉得这个儿子陌生得很,从容得不受自己掌控。他心里十分不喜欢这种感觉,以同一副笑脸提起手将了疾指一指,“你长大了。好,这件事先放一放,等我与你母亲商议商议再说。”
  说话走到正屋 ,玉朴掉过身,脸色随之一转,冷冷淡淡地跨门进去。
  了疾只送到廊庑底下便折身走了,心里闷着一缕叹息,为屋里他母亲哀怨的一生。她等了这个男人许多年,日复一日的,南来北往的风已吹皱了她的皮肤,他即便回来,也不过是时过境迁的重逢。
  一段情,何堪夏雨秋霜?
  他不免灰心,男欢女爱太不可靠,忽然害怕月贞也将她的一生挂来他的一身上,他是辜负不起的。
  时隔几日,阖家并一众亲戚扶灵回乡,因为亲戚众多,又添了玉朴这一行,还有大老爷的三位姨娘,单是搭人的马车就套了十七辆。
  一路皆有城中名流路祭,排场风光一时无两。但这些是与月贞无关的,她满心的遗憾,是未能像上回一样与了疾同乘一车。了疾的马车给霜太太占了去。
  按理霜太太该与玉朴同车,可夫妻俩久别三年,竟然无话可说,一连几日的沉默。霜太太坐在他身边,总疑心自己胖得挤人,很是尴尬,于是借故逃下车来,改坐了了疾的马车。
  好在到雨关厢老宅内,月贞与了疾的住处还是从前那一处,当中仅隔着一堵花墙。芳妈留在钱塘看屋子没有跟来,月贞自在许多,寻了个借口打发了珠嫂子,便摸到了疾这头来。
  她一面叩门,一面四下里望望有没有人,像是做贼,几分俏皮的鬼祟,“鹤年,你睡了么?”
  午晌刚过,秋高气爽,阖家安顿好,皆在午睡。老宅犹如个打盹的老者偶然喘不过气,汹汹地呼吸两下,又昏昏睡过去。
  了疾却在打坐,闻声来开门,也不由警惕地向月贞背后扫了两眼,斜身让她进屋,“大嫂不困?”
  “方才在马车上靠着睡了小半个时辰呢,这会不困。”月贞猫着腰打他身侧溜进去,回首时憋不住,自己也笑了,“做贼似的。”
  做的什么贼?彼此心下都有几分含混的尴尬。了疾反手阖上门,替他们寻了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怕吵到人家午睡。”
  月贞面颊微红,不知道为什么,自打他送了她那颗珊瑚珠子,就仿似他们的关系有了些说不清的进展,到了一个全新的境地。她反倒不如从前那般厚脸皮,生出了几分赧态。
  她把手背在身后,为掩饰她的羞涩,踱着绣鞋傲慢地将屋子转了转,“你这屋子还是上回那样,我那边倒是多了些陈设。”
  她就要走到他身前来了,了疾像是刻意回避,走去案上倒茶,“崇儿呢?”
  窗纱有丝丝缕缕的光穿进来,照透了他两边胁下。他外头穿着檀色僧袍,里头是白色的中衣,两件同样单薄,能看清他的坚实有里的腰肌上系着松松袴子。
  月贞的眼管不住地朝他后腰上瞟,想象着把脸贴在他的背脊上,像只猫一样打盹。
  “崇儿安顿在哪里的?”他掉转身来,被月贞脸上娇艳的红色惊了一下,把眼落到了别处。
  月贞也给他惊了一跳,那些想入非非的念头吓退了,适才听见他的问话。她把眼仰起来,有些心虚,“崇儿跟着陈阿嫂住在太太院里。两个孩子都住在那头。我们太太近来喜欢热闹,大概是大老爷过世了的缘故。”
  了疾见她立在那里,背着手昂着首,像只犯了别扭的鹦哥,不禁噙笑喊她坐。
  她低着脸坐过去,一时无话,借着琴太太的风与他攀谈,神神秘秘地,“鹤年,我告诉你一椿事。大老爷的牙是给我们太太拔掉的。”
  了疾面色未改,不惊不乱地睇过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太太的屋里不留神打翻过她装牙齿的罐子。”语毕,月贞反吊起眉梢,“你怎么不奇怪?难不成你一早就晓得?”
  了疾未答,月贞愈发好奇,手掠过炕桌把着他的胳膊晃一晃,“为什么?太太为什么恨大老爷恨得这样子?且大老爷这一死,霖二爷同惠歌瞧着也不大伤心。”
  “事不关己,大嫂少打听。”
  月贞也不知是真好奇,还是就喜欢歪缠他,拽着他的胳膊不撒手,“怎么能算事不关己呢,难道我不是这家里的人?”
  他肚子里像装着半壶水,给她摇得心荡神漾。她也在那头晃着,两条细细的胳膊聚拢在炕桌上,挤得对襟里半掩的抹胸微微摊开一道口。里头影影绰绰的晃动着一颗红珊瑚珠子,浮在白腻腻的心口上。
  原来她把那颗珠子坠在脖子上,贴身藏在衣裳里。了疾瞥见,说不上的一阵心酥心痒,陌生得使人警惕。
  他在眨眼间当机立断,忽然硬了硬嗓子,“大嫂还是少议人是非为好。”不是为拒绝她,只为斩断自己一时的龌龊之念。
  其实男人到这个年纪,难免有些不由自主。虽然师父没教,但他自觉羞耻,把这也当做是一种修行。
  他才掉过眼,月贞已松开了手,脸上有些难堪。他便又懊悔起来,“你生气了?”
  月贞剜他一眼,把脸别到窗纱上去,“听你这话,好像觉得我是个爱嚼舌根的长舌妇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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