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大人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呵呵笑着,“贵家大奶奶这样的姑娘是难得,现如今世道上,死了丈夫, 刚过了热孝便偷么改嫁的多得很,没人来告, 官府也不好多管罢了。说起来简直伤风败俗。”
“是呀。”琴太太慢悠悠点头, 端起茶淡抿一口, “要您说,您大人管辖的县上,倘或出个‘贞洁烈妇’,是不是您大人脸上的光?”
这一句说得寥大人灵光一闪,搁下茶碗欠身,“太太的意思,是想为贵家大奶奶请个牌坊?”
琴太太含笑不语,拿眼瞅着他。他自思片刻,连连点头,“倘能成事,的确是桩替咱们钱塘县争脸争光的好事。正巧去年朝廷才传下话,说是皇后娘娘有一日亲自教导几位皇亲女孩子要清闲贞静,守节有耻,柔顺温恭,雅持端庄。”
“可不是?皇后娘娘是天下百姓之母,咱们妇道人家,自然都该听她老人家的教诲。”
寥大人心下一合计,今日这李家真是不白来,一受了疾提醒,或能免将来失察之罪;二受琴太太点拨,这两年或可添功加绩。
思及众多好处,登时心胸开朗,“好事好事,也是贵家光耀门楣的好事。只是如今贵大奶奶孝期未满,还不作数,先打算着。正好明年朝廷有位巡抚要到杭州来,届时或可与他说一说,本官再向朝廷表书。”
两厢说好,缁宣与霖桥也包好了几罐茶叶回来,寥大人便要美满告辞。
琴太太使两人送他出门,自己只略送两步,又走回厅内,将四轮倚上的大老爷盯着看。
伺候大老爷的小厮很是识趣地低下脑袋,随即大老爷慢慢抬起头来,整张脸像一片枯叶,面皮发黄,眼角的皱纹又深又长,目光疑似一种孩童的纯真。
他傻呵呵地笑着,那乌漆墨黑的口腔像一口深渊,那颗牙将落未落的牙显得格外碍眼。
琴太太忽然抻直了腰喊了声“冯妈。”就见冯妈打门首进来,她问:“带钳子没有?”
冯妈由袖管子里掏出柄秀珍银钳子递上。这玩意她一向是随身带着,保不齐琴太太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就要的。
琴太太接了过去,冯妈转到大老爷跟前,将他下巴扳着,捏开他的嘴,后头那小厮也熟门熟路地将大老爷两条胳膊反揿到椅后。
大老爷只当是同他玩耍,“呵呵”地笑起来。琴太太也笑着端详他片刻,旋即捏紧了精致的钳子钳住他仅存的那颗牙,使着吃奶的劲向外一扯,大老爷便在四轮倚上扭动两下。
他下半截瘫了,再痛也跳不起来,嚷不出声,还不如砧板上的鱼,砧板上的鱼还能垂死挣扎几回。
他只能“呜呜”地哼两声,淌得满襟带血的唾沫。
那颗牙给冯妈用绢子包好了揣在怀里。琴太太素日吃喝穿戴都是由人侍奉,唯独在这椿事上,她喜欢亲力亲为,大概是一种享受。
她渐渐露出个满意而不屑的笑来,像是对人说,也像是自言自语,“这男人呐,还真是只有没牙的时候最老实。老东西,欺负我多少年了,看到底是谁熬过了谁。我可不是姐姐,恨谁也恨不到二老爷头上,活该受二老爷的气。我恨谁,我就要叫他生不如死。”
她一壁说,一壁扭身出去。冯妈忙跟在后头,一贯地搭腔,“是,是,太太做姑娘事就比那边的太太硬气。她不过是拿着那些女人撒性子,如今年纪大了,连那精神头都没了。”
曜日西倾,满是密匝的枝影投影在楼阁花墙,许多亭台都是空的,撕裂的蝉声穿插而过,像支利箭,使夏日的安宁变成一种刺人的孤寂。
琴太太觉得自己也有些老了,但她不愿承认。她想到姐姐那臃肿的身躯,唇角得意地挂起来,无声地嘲讽着。
大概是没了最后一颗牙的缘故,大老爷过两日便有些不好,连四轮倚也坐不住,像条软骨虫似的直往地上滑。也不再痴呆呆地笑了,茶饭送不进去,精神每况愈下。
请大夫来瞧,那老大夫惋惜着摇头,“预备预备吧,贵老爷这活罪恐怕是要熬到头了。”
众人一听,虽然也哭,却远不及当初大爷去的时候那般悲恸。一来是大老爷到了年纪,二来这一两年,他虽然活着,却渐渐淡出人的视野,许多人早就当他死了。
月贞更谈不上什么悲愁,只学着众人的样子,假模假样地拈帕将眼睑干蘸一蘸。
唯独了疾在病床前,阖着眼拨动着持珠,默诵了一段经文,面色无限怅然。
短短几日,大老爷消瘦不少,锦被盖在他身上仿佛铺平了似的,只剩个圆圆的脑袋搁在枕上,有些可怖。
趁众人围着大夫问话的功夫,月贞挨去了疾身边,睨着大老爷抠偻下去的眼睛,“这下你又走不成了吧?瞧这样子,我们老爷是没几日活头了,治丧做法事,还得你亲自来。”
了疾睁开了眼,淡淡的口吻,“又何必咒他死呢。”
月贞低着声驳他,“可不是我要咒他死,我不过是照着大夫的话说。你方才瞧见的,他的亲儿子亲女儿也不见得是真伤心。我做儿媳妇的,更论不上。”
他转身朝外间去,月贞亦撇嘴跟上。外头坐了一圈人,琴太太与霜太太自然是坐在榻上,下首两侧椅上坐着晚辈,男人一边女人一边。
月贞坐到芸娘身畔,听着霖桥立在堂中哽咽回话,“大夫送出去了,听他的意思是无力回天,老爷就这几日。是不是要通知亲友一声?”
说完,他掣着袖口把两边脸揩一揩,也不知有没有泪。反正看这情形也是无人计较的。
琴太太也微微哽咽道:“自然要知会他们一声。好在老爷的事都是提早预备在那里的,不至于当初跟你大哥的事一样慌乱。你去告诉管家,把库里存放的棺椁都抬出来,寿衣也拿到太阳底下晒一晒。有什么缺的,这几日就要采办齐全。”
霜太太跟着吩咐,“缁宣,你立马写封信进京,告诉你父亲一声,叫他赶回来。再套车回乡,将几位老太爷老叔公都接到钱塘。法事的事情不必说,自然是交给鹤年的。”
那蒋文兴也在屋内,听见这话,心道是个邀功卖宠的好时机,便忙起身打拱,“这事情就派给小侄去办吧,缁大哥与霖二哥在家还要应酬亲友,恐怕忙得顾不上。”
“好,好。”琴太太欣慰点头,“亏得文兴在这里,还帮得上忙。”
后头商定灵堂发讣告的事。月贞默默听着,倒觉得有些好笑,人还没死,都只当他死了,赶着将事情妥善地办在前头。
“月贞。”是琴太太在喊。
月贞忙正了身子向前:“太太您吩咐。”
“暂且还用不上你们,你们妯娌三个这几日只在老爷榻前侍奉,轮着来。你是长媳,今日就是你,明日是芸娘,后日是巧兰。别的也就罢了,可要亲自喂老爷吃饭喝水。老爷有什么吩咐,先到屋里回我。”
众人散了,只将月贞留在屋内。正有些手足无措之际,抬额一瞧,了疾还在椅上坐着。
忽然人去楼空,天井那口大缸里跳起一尾红鲤鱼,把水扑得哗啦啦响。两个人嵌在隔扇门框的两端,纹影落在白墙上,像一个阴冷的笼子关住了两个人。
月贞方才还有些害怕,在这里对着个将死不死之人,何况是大老爷。她往日瞧见大老爷就有些恐惧与恶心,觉得他是从坟里爬出来的一副朽骨。
但了疾在这里,她忽然就安定下来,法师最能驱邪祟。
她故意问:“你怎的不走?”
了疾整衣起身,“我还要进去看看大伯。”
月贞忙起身跟上,里头有两个丫头在服侍着喂药,月贞去接了碗,尽她的孝道。然而大老爷除了还有些微弱呼吸,简直形同死人,连枕头也倚不住。
“不用喂了。”了疾坐在床沿上搀着他睡下去,驱散了丫头,“方才大夫都说了,不过是这几日的事情,就是仙丹也无力回天。”
“啊?”月贞朝门帘子探探头,端着药碗举措不定,“这药是喂给活人看的,没指望能治老爷的病。”
“原来你知道。”
月贞将碗搁在床头,搬了根杌凳在床前坐着,膝盖对着他的膝,“我又不傻。后事都预备妥帖了,谁还安心要治他?只不过要大家面上好看。”
了疾笑了笑,扭头斜睨着大老爷的脸,闷了半晌,忽然开口:“我父亲常说,人活在世上就凭一份清白,一份体面。”
日头落下屋对面的廊檐,屋里登时光线晦暗。月贞听得稀里糊涂,起身去将那碗药倒进一盆结着红豆果子的盆栽里。回身见他已闭上了眼,拨转持珠,又在诵经,大有其后无言的架势。
她坐回来,毫不避讳地看他的脸,反正他也瞧不见。他淡绾色的嘴唇微微翕动着,露出一点点整齐洁白的牙齿。令她想起在哪本书上看见过的词,“口舌生香,甜津拌蜜。”
人的唾沫有什么好吃的?她没尝过,但不妨碍她想凑上去将他的嘴咬一口。单是个念头就足够惊心动魄,她红着脸,趁没人看见,偷把自己的下唇摸了摸。
“鹤年,你是在赶着为大老爷超度么?”
了疾掀开眼皮,便撞见一双星眼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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