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好好养病。”帝王和缓的声音适时而起,“身体好了,才有做事的本钱。你渴盼的天下,也终有一日能被你亲眼见证,行于足下。”
“但——”帝王微微拖长了声音,宋秋觅竟在他眼角看到了清淡的笑意,“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你要有一副好身子,因此,莫要疑虑太多,只用安心养病。”
宋秋觅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萧问渊见小姑娘似乎仍有些掩不住的失落,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先前见你对西北之事那么感兴趣,那今日,朕就给你讲一个曾发生在那片土地的故事。”
见她面上的表情因此活泛起来,眼眸中也有了光,他肃了肃面容:“但朕有个要求,你切莫要做到。”
“听故事的时候,就乖乖躺着,勿要乱动,透了寒气进来被衾。”
宋秋觅方才见帝王突然一转的严肃神色,还以为他要训诫什么,忙打起来精神,却不想只是一个称不上要求的要求,于是立马捣蒜般地点头。
萧问渊难得笑了笑,望着她乖觉期待的小脸,竟很想伸手摸摸她的头,说一句“真乖”,不过最终,他还是忍下了这个冲动。
帝王的声音平稳温醇地响起,萦绕在宋秋觅的耳际:“西北地貌复杂,景观多变,许多世人难以想象的壮观绮丽之景,虽在古书中有所记载,但已多年无人得见,于是便存在了传说中。”
“但有个少年,他不这么以为,或许是少年人的意气,以及对这个世界未曾磨灭的热情,令他坚信,书中记载的,都是曾真实发生在这片大地上的往事,群山之巅,纵然难化积雪千年,也终有一日,将被人踏足。”
这话说的十分有气魄,令初听到的宋秋觅心中有些震撼,她忍不住在他停顿的间隙里问道:“那后来那个少年有没有去追逐梦想呢?”
在她期待的目光中,萧问渊却摇了摇头:“少年出身高门大族,在家规以及其他外在束缚之下,几乎难以离开京城。”
宋秋觅眼中莹莹的期待碎成了点点的失落:“那……他终究是继续留在京中,忘却了少年的炽梦,做了那循规蹈矩的世家子弟了吗?”
萧问渊发觉,他看不得她失落,亦看不得她眸中的光熄灭,于是他很快接口,轻笑道:“若是这般,就不会存在这个故事了。”
“后来一年,国朝起了战乱,少年请缨出征,随着大军一起到了西北,只不过敌人残暴,军队苦寒,他并没有多余的时间与精力去探寻四处的秘地。但他亦行军经过了许多地方,里面有高耸巍峨的山脉,险峻幽深的峡谷,峡谷正中,奔腾而过的是翻涌的乌木江,大浪掀起之时,可以达到五丈之高,水流湍急,九转十回,崎岖陡峭,船舶难以在此经行。”
在萧问渊的娓娓讲述中,陌生的西北如同一幅瑰丽的画卷,慢慢在宋秋觅的眼前展开,他讲得认真,她亦听得如痴如醉。
帝王讲到如蓝宝石般幽深宁静的瀚海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遍野紫花之际,宋秋觅忍不住揪住了他的袖子:“这地方是真的存在吗?”
她不知何时从衾被下探出了手,不过并未露出胳膊,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萧问渊低头看了一眼,并未出声。
他复抬首道:“应是存在的,不过关于此处,少年还听到了一个流传许多年的传说——传说在此处,心怀虔诚地饮下瀚海之水,摘下最近的一朵花,带回去送给心慕的姑娘,便可求得两情相悦,白首同归,生生世世。”
帝王独有的声线将这句话说的厚重无比,宋秋觅仿佛感受到了一股沉甸甸的重量,她抠着被角:“那——少年有没有将花带回去呢?”
“没有。”帝王答道,“少年未有心爱之人,他自奔赴沙场之际,就有了九死一生的打算。”
宋秋觅有些困惑:“那他的家眷呢,就没有为他担心的吗?”话说到这里,突然止住了,只因宋秋觅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只能说,世上有些人是天生没有亲人缘的。
其实在讲述到少年远赴疆场的时候,她就应该意识道,为何他年纪尚稚,未到及冠,就会去了那种凶险地方,一切的现象都早已有踪迹可寻。
也许是同病相怜,宋秋觅对这个故事中的少年起了同情,不禁追问道:“他是被家人逼迫去的?那岂不是身不由己,很是可怜。”
萧问渊微微垂首,冷硬的颚角在暖光的映照下莫名柔和了些:“也不全是,少年清楚自己的处境,想要摆脱禁锢,唯有强于敌人,凶险亦是机遇。”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眸中滚动着一股难辨的墨色,他垂眼看着她,心情似乎有些愉悦,唇角微弯道:“你在心疼他?”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交握
宋秋觅怔住了,是心疼吗?她也说不明白,或者说,她之所以追问关于故事中少年的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由此及彼,联想到自身的情境而生出的感触。
但不知怎的,圣上却因此看上去甚为愉悦,她看着他唇角的弧度,自己也不禁带上了浅淡的笑容。
半晌后,萧问渊微敛笑意,继续讲述:“虽然那处景致秀丽,仿若天上之景,但彼时的少年却丝毫没有心思去欣赏,只因他要去寻找失散的战友。”
“等等。”宋秋觅突然疑惑道:“您之前说过,那瀚海生在群山之中,人迹罕至,故而在许多年里都是传说中的存在,鲜少有人踏足,那么少年是怎么忽地寻到那处的呢。”
帝王微挑了挑眉,露出赞许的神情:“你的确是听得仔细,确实,若不是因为一些事情,是不可能到那里去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下来,似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帝王沉吟片刻,道:“突厥率五万兵马急袭北面边镇,为保百姓安宁,边军东营先遣一万人驰援,却不料,半路遭了埋伏,少年率精锐从中突袭,以寡敌众,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就在他以为终有一线生机之时——”
帝王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但他的眼睛在此刻却极冷,仿如透骨冰髓,令人遍体生寒:“又从北侧来了一队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突厥军队,那两日,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战场的核心地带,尸体堆积的高度没过小腿,四处都仿佛人间炼狱,少年本来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他却活了下来。”
说完这句话,萧问渊就沉寂了下来,宋秋觅敏感地察觉到,此刻他的情绪称不上好,甚至在说活下来这几个字的时候,也丝毫不见轻松与喜悦。
听到这里,她也隐隐有些明白,帝王口中的那个少年,应就是年轻时的他自己。
她觉得自己好似摸到了他的心门,往前一步或许可以打开那扇门,了解他更多的秘密,也又可能一无所获,空手而归。她与他之间似乎一直有层无形的隔阂,而这一刻,那道隔阂无比的薄,令她第一次,如此地贴近他。
宋秋觅小心问出了口:“他——是怎么活下去的。”她到底还是试探性地伸出了第一个问题。
可这次,萧问渊难得没有立马回答她,而是静静地看了被角的花纹片刻,声音有些发哑:“你当真要听?”
宋秋觅仰脸看他,点头道:“嗯。”
萧问渊见此,斟酌着语句,缓缓道:“不是朕不愿与你说,而是怕吓着了你。”他似乎还带着一丝犹豫,与向来杀伐果断的冷情帝王的形象,竟有了一丝微妙的割裂感。
宋秋觅笑了起来,反问道:“圣上见妾身是个胆小的?许是妾身正爱听这些呢。”
萧问渊亦跟着笑了起来,将眉间的沉郁驱散了不少,他转动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醇厚的声音慢慢流淌开来:“少年在敌人围困之下,作战到了最后一刻,身上亦不知道受了多少伤,倒下之前,他以为,自己要见不到黎明的太阳了,但,不知过了多久,他醒来了,虽然又冷又饿,但他确信自己还活着。”
“他观察四周,发现了战友的尸体,他们身上亦是刀痕遍布,可只有他活了下来,这时少年才发觉,自己的唇中尽是鲜血的滋味,但却并不是他自己的血,尔后,他在战友的手腕上,看见了刀口,那是新鲜的刀口。”
萧问渊的声音淡淡的,仿佛生来便没有情绪波动,宋秋觅甚至还在他的眼底,看见了没有温度的笑意。她忽然觉得有些发冷,有些恶心,不寒而栗,更难以想象作为亲身经历者的他,此时是何种心境。换作是她,或许早已崩溃。
帝王伸手,替她掩好方才有些松散的被角,不疾不徐地将她内心里隐隐欲发的真相说出来:“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少年昏迷之后,是他仅剩的战友拖着他到了安全的地方,在所有人都身负重伤,生存渺茫之际,他们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喂少年喝下了鲜血。”
他的手停留在了某处衾被之外,下面正是她的肩头,但却并没有别的动作,仿佛只是在想事情的间隙随手搭在那处一般。
宋秋觅忍不住激起了一丝肩膀的轻颤,又听他在她的耳边叹道:“少年将同伴埋葬在了花海之下,也正是这时,他才发现,此处并非无人能至,而是到达此处之人,多半沦为了黄土枯骨,花泥叶肥,以至于在最靠近岸边之处,随便掀开一处地,浅挖片刻,都能看见不知何时就存在于这里的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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