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而“啪啦”几声响,在庭院中回荡。
屋内解悬蹦跳着,试图接下商云衣砸来的碗盏,无奈两手并用亦不足够,身边已满是碎瓷。他刚刚将接到的茶碗搁下,再转身,一张小碟迎面飞来,正中额角。屋内拔地一声哀号,惊得商云衣急忙扯开帷帐:“砸到你了?疼吗?”
“不疼不疼,阿霓消气我就不疼。”解悬趁机上前,“阿霓昨夜辛苦,好好歇歇才是正事,何必与我置气。”说着将裙袍撩起,双膝一曲便跪在床前脚踏上:“即便心中不悦,只需抬抬眉瞥瞥眼,我自个儿就来跪好等着你发落。”
“油嘴滑舌。”商云衣刚顺了气,抬眼瞥见架子上挂着的官衣,便又恼着委屈道:“昨夜若不是怕她寻你麻烦,我何必挺着肚子跑出门去,闹得动了胎气。今日你倒好,自己巴巴往她那里跑,上赶着想做几日驸马爷是吗?”
“我这又老又丑的模样,倘非阿霓不嫌弃,哪来的人愿多看我一眼?”解悬仍跪着,探身替商云衣掖好被褥,这才正形解释说:“去年有件案子,闹到三法司会审结果竟是潦草结案,我想查却不能。如今借着她的势,有机会重新查证,我正求之不得。”
商云衣莫名:“你不是不愿查她的案子?”
“那是另一桩,说了不帮,张舒之还要隔三岔五来信问。如今他回乡丁忧,哎,却不知案子查得如何了。”解悬扶着床沿站起身,“天色还早,你再睡会儿,我要去内阁见见王大人。”
“无绾。”商云衣半起身,扶着床畔栏杆,满怀忧虑道:“查案便只查案,莫生事端。咱们一家三口,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就好。”
解悬温声应下,换上官衣往内阁去。
王焕昨夜便拟好旨意,清晨见到解悬,亲自带他去到吏部取函,再转刑部就职。丰登粮坊春粮案的卷宗亦入其手,王焕再引其入宫拜见。途中解悬粗略审过案卷,对部分疑点已心中有数。
海晏河清殿内,赵令僖正查看工匠依她要求新制的箭矢,是投壶所用。一旁无念低声哼着经文。近些时日,她听倦了丝竹管弦,忽觉唱经的调子有几分趣味,便常召无念来唱。
解悬刚至殿中,还未拜见,便有枚箭矢入怀。
“解少卿,投投看。”她提起另枚箭矢,轻点向旁侧双耳玉壶,示意解悬投掷。
解悬提箭抛投,箭矢落在地上,随即拱手礼道:“微臣技艺粗陋,让公主见笑。?????去岁丰登粮坊春粮案的卷宗,臣已取来,敬请公主阅览。”
“不看了。三法司内,王焕只举荐你一人,本宫相信你能查证清楚。”她举箭瞄了片刻,箭出入壶,叮当脆响。响声停落,她又问:“认得薛岸吗?”
“认得。”
“本宫记得,当日出宫有人拦轿,其人抱有粮袋,袋中装有绢花,引本宫去往售粮所在。”她走近解悬,轻拍其怀中案卷,笑盈盈道:“那人薛岸见过,叫他画给你瞧,把人找出来。”
解悬退开半步,躬身再礼,将此事应下后匆匆告退。
殿中宫人将方才两枚箭矢捡回,她提起箭矢,看着平整箭头上的刻印,笑说:“也不知七哥几时能到。”
无念垂眼扫向投壶近旁地面,刚刚解悬随手投下的箭矢,箭头在地面盖下枚模糊红章,字迹隐约可辨,是“彻”。字迹边缘晕开道道赤红细线,犹如溅壁鲜血,无力垂坠道道竖痕。
正月未完,解悬查出些眉目。但碍于重重阻力,再难进一步,于是索性将现有的线索推论一股脑写了信函呈报上去。
正月末,太阳暖意愈重,风中寒意褪去大半。温凉的风,温凉的光,层层叠来,勾起人的困意。
赵令僖倚在园中石案上,看无念喂鱼。
春来早,鱼群亦活泼起来。
解悬的信被压在茶托下,厚厚一叠,她暂时懒得去看。
“公主,崔指挥使来了。”
宫人通传,是崔兰央,可巧来个读信的。她将信函推向前去,让崔兰央仔细看过后挑重要的念给她听。
崔兰央道:“看着像解无绾的字——还真是他。”
“认得?”
“认得,不常来往。薛子湄与他熟络。”崔兰央细看信后,面色愈沉,末了合上信函,张了张口,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她懒洋洋道:“只管拣重要的讲。”
崔兰央理理头绪,吞吞吐吐将信中所述笼统讲出,刚刚说完,又急着岔开话题:“这回来宫中,是收到先前派去昙州的那队人马传信,算算时日,二月下旬沈先生才能到孟川。”
“张湍那边不急。”她坐直身子,略理了理衣襟:“你先回吧,顺道代我去香安寺,将罗书玥母子接回宫来。”
崔兰央应声告退,无念回身看她,轻声发问:“去见太子?”
“太子哥哥禁足这么些日子,我该去看一看。”
无念将手中鱼食洒出,引来红尾游鱼拥挤争抢。赵令僖临走前瞥眼鱼塘,笑眼弯弯,留句话道:“吩咐御膳房,晌午添道鱼汤。”
不似旁处万物勃发生机盎然,东宫依然幽寂如冬。
宫人叩开门扉,刚跨入院内,便有冷风挟落叶吹来,吹起曳地衣裙。赵令僖命人拦下要去通传的宫人,问明太子所在,兀自往书房行去。她脚步极轻,走到窗边时,房内正习字的太子仍未察觉。
许是春风爽神,书房窗子对开。
她双臂叠放在木窗台上,歪首望向屋内,声如清泉击石,笑意深深:“太子哥哥在写什么?”
太子手下毛笔一顿,纸上晕开墨点,转头望着窗外。春光微暖,照她两鬓花开,笑亦如花。好似仍旧是往日天真烂漫、喜怒随心的却愁。
“怀古帖。”太子搁笔,“早年沈先生教过。”
她绕进书房,挪开镇纸,拿着太子所书怀古帖左右细看,脚步轻抬轻落,一字一句认真读过,末了回身望他说道:“好似未完。”
“还差一句。”
“可惜被墨点污了。”她将纸张卷起,“太子哥哥再写一张,就当是送我的生辰贺礼。”
太子怔了怔,心中算算时日,笑说:“一眨眼,又到却愁生辰了。”
“去年赶着去原南,就免了生辰贺仪。今年可得好好热闹热闹。”她快步回到桌案边上,提笔递给太子,笑说:“今年刻意央求父皇,将七哥召回京来。”
笔尖饱蘸墨汁,太子握着笔迟迟不落,墨汁在笔尖凝聚成珠,摇摇欲坠。许久,太子似是感慨:“七弟已离京一年了。”
“是呀,我去找王焕拟旨时,王焕还说,原南、陵北两省百姓,如今全指着七哥。再算上七哥封地,如今七哥手握三省实权,这次回来前,单单交代各省事务恐怕都要许久。毕竟七哥不比父皇,有太子哥哥在旁监国理政。”
墨珠再难挂悬,坠入纸面,破碎四溅。
“以前却愁从来不管这些。”太子揭去这页,重新蘸墨,提笔书写,又道:“却愁从原南平安归来,好像变了个人。”
“有吗?”她微展双臂原地转身,将己身上下示于太子,最后抬手摸摸脸颊道:“不过近几日,两颊好似是胖了些。”
太子抬眼看去:“依我看,是较上次见时清瘦了些。”
“听说嫂嫂在香安寺也瘦了不少。我叫阿兰去将嫂嫂和谌儿接回来,大约傍晚就能回宫。”
收墨提笔,一张字成。
赵令僖带着字离开,再未提其他。太子心中惴惴,待傍晚见到妻儿,一番询问,得知赵令僖命解悬重查去岁春粮一案。
翌日赵令僖带着尚衣监的宫人再来东宫,道是为罗书玥母子二人裁新衣。太子等了又等,仍未等到她开口。如此三五日后,太子派人反复查问,依稀知道解悬查案的进展后,有了盘算。
二月初,柳梢抽新芽。
赵令僖带着纸鸢与樊云生往东宫寻赵子谌,说是今日风光宜放纸鸢。太子支使罗书玥带着两个孩子放纸鸢,单单将赵令僖留在宫中。
“太子哥哥有事?”
她坐在秋千架下,架子上缠着的藤蔓发出花苞,偶有几多小花悄然绽出春色。
“七弟的事。”太子轻轻推动秋千。
秋千荡出,衣裙飘摇如云烟。她迎风飞起,又被风推回原位,灿烂笑容浮在脸上,一如蔓上春花。她渐渐收了笑声回道:“信使传回消息,七哥再有两日就能抵京。也不知给我的生辰贺礼是否备妥。”
“我知却愁受了委屈。”太子叹道,“七弟为揽原南实权,假借宫花春粮诓骗却愁,诱使却愁离京,途中几次三番遇险。若非张湍处处谨慎,恐怕——想来属实后怕。”
“所以?”
“七弟做了这些恶事,自然要给却愁一个交代。”
秋千停下,一朵小花悠悠飘落,缀上云鬓。她站起身,轻声回道:“获麟呈祥殿并非虚构。可惜一场大火,不仅宫殿倾颓,武宁王亦葬身火海。此事是父皇一块心病。我们姊妹当中,四姐相貌最像武宁姑姑,不过可惜,武宁姑姑眉梢并无红痣。”
太子至今日方才恍然大悟。
“此事你如何知晓?”
“猜的。”她蓦然笑起,“太子哥哥倘若信我,我有法子叫七哥再不得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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