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烦你照看一二。”赵令彻道,“先前回孟川,将谁留在张湍身边了?”
孟文椒替赵令僖掖好被褥,微微回头应道:“依你吩咐,留的雪青。是寻舒之有事?”
“嗯。”
半个时辰后,一封密信悄然出府,暗中离京,直向孟川。
时进四月,减去春寒,未披夏暑,天气分外怡人。宫外槐花香满枝,赵令僖呼朋唤友,打落满树槐花送去御膳房。御膳房洗净槐花,制成糕点、蜜糖,依她吩咐散去各家各院。
尚衣监亦应时节,裁出细碎槐花,由她梳妆簪鬓。
待妆成,她带着热气腾腾的槐花糕,兴冲冲向钦安殿去。许是因入四月天气晴好,皇帝病情转好,每日都能同她说几句话。
还未入室,皇帝便已嗅到细细花香。
“父皇,儿来看你了。”她脚步轻快跳过门槛,笑盈盈跑进内间。
皇帝勉力抬眼,望见她乌黑鬓边,串串黄白小花随风飘摇。
原来花香自此来。
“慢点儿。”皇帝轻轻笑着,“别摔了。”
“儿才不会摔。”她招招手,命人将槐花糕端上前:“儿亲自摘得槐花,父皇快尝尝。”
皇帝疑道:“爬树了?”
“没有。”她绘声绘色地讲起打槐花的经过。
皇帝含笑听完,回说:“没有就好,树高易摔,太危险。”
“儿年岁不小了。”她佯作气恼,“父皇这回病好,怎么越发爱唠叨了。”
“却愁长大,父皇变老,人一老,就喜欢唠叨。”
“那却愁?????还小,父皇不老。父皇要唠叨也无妨,儿就在旁听着,唠叨多久儿听多久。”
“又在胡说。”
“怎就算是胡说了?”
皇帝看她瞪眼扬眉,不由笑起,待笑意落下,又起愁色,语重心长道:“世上许多危险的事,我从前以为有我在,你就永远不用怕。可我忘了,我总有离开的那天,到时候,我撒手走了,却要叫你自己去面对那些未知的危险。”
“父皇才是在胡说。”
皇帝握住她的手:“从前是我太过自私,许多事情都没教你,如今想教,却来不及了。”
“来得及,父皇知道的,儿学什么都快。”
“却愁,听我说。”
她抿唇不语,眼中已有泪花。
“这些日子躺在床上,我思来想去,陆文槛的儿子最合适不过。从前他就常陪着你,此前也曾求娶过你。”皇帝见她张口预言,压了压手,示意她继续听着:“上次因你不愿,明赏暗罚了他们父子,一旦受罚,难免积怨,可挡不住那陆亭喜欢你。知你脾性,知你作为,仍旧义无反顾,与此相比,边关待两年的怨恼,算不得什么。我走之后,他能保护好你。”
“儿不需要。”
“却愁!”皇帝猛地喝声,随即又咳又喘,孙福禄送茶饮药,停了许久方有好转。皇帝再看向她道:“无论来日是谁登基,陆文槛在军中地位都难撼动。只要陆文槛不死,你在陆家,就不会受委屈。”
“来日无论是谁登基,都是我的哥哥。父皇如果觉得他们都不能保我不受委屈,区区陆亭又如何能保证?”
皇帝怔了怔,陷入沉默。
良久,再道:“可你总要有个依靠,我才能放心。”自知大限将至,最偏爱的女儿却仍无依无靠,如何放得下心。
语带彷徨,郁郁累累,搅人肺腑。她忽而觉得,心头好似被针穿刺而过,疼痛细微,难以抓挠。
蓦然,她莫名想起张湍。
是宫外多次遇刺,令父皇担忧她来日身陷险境无人可依。但陪她走出险境的,从来都是张湍。
张湍离宫多久了?
她忽然忘记该如何计算,于是伸出指头,一根根数过。
已近半载。
皇帝看她沉默,怅然低叹,覆上她刚刚展开的手掌:“回去好好想想。”
“嗯。”她低低应声,“父皇好好休息,儿先走了。——槐花糕别忘了吃。”
“哎,记着呢。”皇帝笑着看她起身离开。
离去时的背影很是迟缓,在门槛前顿住脚步,良久方才跨过。皇帝的笑意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腹惆怅。倘若时日长久,他还能从头教起,可他没时间了。他没得选了。
光阴渐行,五月带着闷热笼罩宫闱,一场暴雨后方得清凉。
悠悠驶来的马车上,车盖四周随着车轮滚动,偶尔落下几颗清澈水滴。车一进城,便转入幽僻小巷,最终在处废宅前停驻。有乞丐自车旁窜过,见窗帘被风带开,便自怀中摸出团污物砸入车内,随即溜之大吉。
片刻后,车夫驱车离去,七拐八拐回归大道,最终停在宫门前。
宫人一早候着,车一来便迎上前:“大人路途辛苦,请随奴婢去换身衣裳,再往钦安殿觐见。”
偏殿整好衣冠,扫去风尘,转向钦安殿去。
孙福禄守在门外,见人来后,与之耳语几句,轻推开殿门。
听到门开,皇帝双眼微睁:“是张湍吧。”
? 第86章
此次回宫觐见,张湍带来三道奏疏。
其一为楚净所书,述明原南、陵北二省贪墨实情,相关审问记录及案卷账册已移交刑部;
其二为赵令僖原南之行遇险详情,另附有查案记录,幕后主使、行凶人员及作案手法,事无巨细,桩桩写明;
其三为弹章,张湍履御史之职,劾当今太子。
皇帝逐字逐句细细读过,尤其关乎赵令僖遇刺一册,反复翻看数次。随即几声疾咳,惊得孙福禄携宫人涌来。皇帝搁下奏折,将来人屏去,招手命张湍向近前来,待其在床前站定,便又翻开奏折,沉声问说:“有实证?”
“人证物证俱全。”
“老七给你的?”
“是微臣自行查证。”
“朕知道了。”皇帝苍老的手掌在奏章字句上缓缓抚过,低声喃喃:“怎么忍心,他怎么忍心。”
钦安殿内静默良久,张湍立候近旁,等待结果。
三道奏疏,皇帝最终未作批示,倦声道:“朕乏了,你先退下吧。”
张湍撩起衣摆下跪,叩首拜道:“臣乞请皇上早做裁决,以彰国法。”
“朕的儿子不多,能者缺缺。老二前月戏鸟,被琢瞎左眼,废了。老三自幼痴愚,养在东岭夏城,至今识字不足半百。”皇帝缓缓道,“今日你劾太子结党营私,二月朝中御史亦写了同样的弹章,劾老七结党营私。你说太子纵二省之贪墨,致百姓之贫苦。他们说老七擅权地方,养吏自重,目无朝廷。照这么说,无论朕怎么选,都是不仁不义之辈。”
张湍欲为赵令彻辩驳,迟疑许久,终未开口。
皇帝见他欲言又止,摇头轻笑:“老七有恩于你,自是恩德无加的仁善之辈。太子将戮手足,自是不仁不义的奸恶之徒。”
“皇上此前降旨,云七皇子德行有亏,废其爵位,贬为庶人。今太子恶行昭昭,上愧君王,下愧百姓,俱有实证。臣张湍,乞请圣上,废黜太子,另立新储。”
“太子所作所为,”皇帝手掌再抚奏折,“朕恨不得将之千刀万剐。但是老七,却当不得新储。”说罢抬手合上奏折,转眼看他:“张湍,朕且问你,今日你弹劾太子,是因他设计刺杀却愁牵累到你,还是因老七有恩于你,你想以此报答。”
心府陡然一颤,漫山遍野的大火于眼前浮现,将他牵回过往。张湍深深呼吸,将回忆挥去,肃声应答:“微臣只为尽臣子本分。”
皇帝注视他许久,末了摆摆手道:“下去吧。你回宫的事,朕还没告诉却愁。她自作主张放你回乡,又请沈越帮你平息流言,于情于理,你该回海晏河清殿谢恩了。”
张湍不愿轻易放弃,酝酿出千言万语,欲要犯颜直谏。话未出口,忽闻赵令僖之名,沉默许久后将那些字句吞回腹中。不甘与热忱烟消云散,只留丝微难以明辨的胆怯,堵在喉头,令他再不能言。
或未妄语,弹章是为尽臣子本分。
却不敢断言其中无有私念。
自己尚且不能明晰之事,又如何敢向他人言之凿凿?
他实是不敢。
皇帝提铃轻摇唤人,孙福禄应声入殿,暗劝张湍离开。
即便不劝,张湍早已口不能言,再留也是徒劳。他谢恩告退,离开时步履迟迟,神思游离,魂不守舍。
在孟川时,他没见到沈越。
只知授业恩师听信流言,义愤恼怒,于是广发请帖,遍邀省内鸿儒硕学,在孟川设下文会之宴,要当众与他逐出师门。文会当日,他被困锁家中,无法赴宴。是白双槐带沈越至孟川,一连三日,以寡敌众,驳斥群儒,将他狼藉扫地的声名拉回悬崖边缘。
违抗圣意放他丁忧,全他孝义;远在京城请动沈越,保他清誉。
他怎能置若罔闻?
足尖撞上门槛,张湍回过神来,木然提起衣摆跨过。阶前久侯的御医见他出殿,与他颔首作礼后,急匆匆进殿请脉。
殿外天已黑了。
月下殿前,怅然久立。
“张大人?”宫人几番催促,终于见他应声,连忙询问:“张大人接下来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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