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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御史 (扫红阶)


  半刻不到,张湍被押送至她面前。
  她起身蹬上绣鞋,步履轻快行向张湍,丁渔手忙脚乱举起纸伞紧跟在侧。押送护卫避至两旁,百户半跪回道:“禀公主,末将前来复命,钦犯已捉拿归案。”她摆手示意,百户起身后退,让开位置。
  丁渔一手举伞,一手打扇,见百户退开,忙递眼色,将伞柄向百户送了送。百户心领神会,夺上前来接过纸伞,跟随她身后撑伞遮阳。丁渔则在侧打扇送风,呵呵笑道:“公主,人既然已经捉到,要怎么处置,公主只管吩咐。凌迟也好,五马分尸也罢,公主一声令下,属下即刻照办。”
  张湍垂首不语,她绕着他上下打量,见他形容略显狼狈,衣袖稍有破?????损,裙摆多染泥泞。看来略吃了些苦头,她忽有一瞬不忍,眼睫微动,想着千刀万剐大约是自己的气话,算不得数。却在转头时,牵动了项间纱带。纱带下,是他以下犯上割出的两道伤口。
  他持刀伤她,恶言恶语,缘何要她心软?
  张湍破损的袖口微微摆动,裂隙间隐隐透出一抹白。
  她铁了心,冷下脸,探出手道:“拿把刀来。”
  丁渔先一步送上匕首道:“他们手里的长刀太重,怕公主用不惯,这柄轻些。公主想要亲自动手?见血怕污了公主的眼睛,脏了公主的衣裙,不如交给属下来。属下准让公主满意。”
  她接过匕首,以刀刃挑起张湍衣袖。
  袖下长臂虽有污泥附着,却不掩白皙之色。他本就生得精致,又经檀苑养过,虽在外历了数月风雨,颜色却未减半分。
  “把他衣裳脱了。”她退回躺椅坐下,等着护卫动作。
  护卫们久久不动,她抬眉笑问:“没听明白?”
  丁渔忙喝一句:“还不快点儿。”
  护卫们只得悄声道一句得罪,随即将张湍外衫剥下。张湍合上双眼,并未反抗,此等羞辱已非首次,他何须为此置气。可双手却不由自主地紧握。脱罢外衫,护卫复命退至两侧。
  “这就完了?”她倾身向前,双目流波,托腮含笑。
  张湍骤然睁开双眼,此前她当众羞辱他,命人脱他衣裳,或在水潭相遇时,他在水中,皆留有中衣中裤。今日却要他不着寸缕示于人前。他咬牙道:“公主记恨湍,只管提刀杀人。”
  她并未理睬,歪头纳罕道:“还不动手?”
  丁渔回过味来,心中领悟,附和催道:“还要公主催几次?还不快将他上衣脱了,让公主好好检验一番。”
  中衣被护卫撕扯下,张湍生长至今,唯一一次当众裸露半身,颜面尽毁于此。他被护卫锁住双臂,强压双肩,将人押至赵令僖身前。他不得已跪伏在地,勾首含胸,企图回避众人目光。
  她凑近些,提着匕首,刀尖在他肩头轻轻扫过,最终在他侧脸落定。
  此间护卫有心回避,却又好奇,目光偶尔瞟去,见他肩头留下断断续续的伤口,沁出血珠。他未吭一声。
  她抬手触到自己项间雪白纱带,因暑天易汗,不利于伤口愈合,故只缠绕寥寥两圈。这两道伤口,她原想着千刀万剐方能解恨,如今人在眼前,她忽然有了新主意。
  “古有黥面之刑,我族先祖立朝后将其废止,只有在后宫内狱,偶尔会有犯错宫人,才能有幸受黥面之刑。”她将匕首轻轻前推,刀尖距离张湍面颊仅有毫厘。匕首停滞不前,她又有犹豫,如斯容貌,倘若留下字样,岂非可惜?于是将匕首微微回收些许,向下划去,令刀尖贴上锁骨:“我的状元郎,不妨你来挑挑,黥何字为好?”
  黥面为刑,伴随终生,其辱终其一生无法洗去。
  张湍头颅稍偏:“湍宁可遭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去取墨来。”
  她意已绝,刀尖刺入肉中,在其锁骨刻出一道伤口,伤口淌血,于白皙肌肤之上格外显眼。张湍吃痛身颤,下意识想要躲避,却被护卫按住,难以动弹,只能任由她肆意宰割。
  一笔一画,一道道血,一颗颗汗。她刻得极为细致,确保字形端正漂亮。当她将字刻完整,笔墨也已送至眼前。随即扔下匕首,提笔蘸墨。墨汁扫入伤口,刑罚便成,此后伤口即便愈合,亦会留下墨青字迹,非剜肉灼肌不能除也。她刚要将墨扫上张湍右肩下鲜血淋漓的刻字,目光瞥见他额上满是汗水。
  眉上亦有粼粼水光,根根眉毛闪耀分明。眉下双目紧闭,眼睫似乎有些湿润。
  哭了?
  笔悬于空,饱蘸的墨汁落下一滴,在地面绽开墨花。
  似乎,气恨恼怒已然消解。
  毛笔弃掷一旁,笔尖甩出一串墨点,点在他的身上、她的衣裙上。指腹按上刻字伤口,粘稠血液紧紧包裹她的指腹。手指微动,轻轻抹过,露出其下殷红字样。
  ——“喜”。
  “赵”为宗族,“令人”为辈,独“喜”为名。①
  她的名。
  原南军营,张湍不顾一切,拖着病体残躯,留下一纸请罪文书后悄然离去。那之后,她想了许久。他曾拼死示警,救她性命,又不顾后果,假传圣旨,言说为陵北万千百姓。七哥说他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亦非谋求功名利禄之人。
  她困惑,为何张湍不如众人那般,向自己谋求名利。
  即便他曾以命相救。
  或许在他心里,自己与原南、陵北那些灾民流寇并未分别。她责罚过、恩赏过,可无论待他好与不好,最后结果竟无分别。他将堂堂一国公主,最受宠爱的靖肃公主,当作微不足道的流民百姓。
  所以他被她放弃。
  她何必在不识好歹的人身上花心思?
  若非海夕谷内偶然重逢,她会将他丢进风永远吹不到的积灰下,这辈子再不会记起他。
  可在海夕谷内,他偏偏又在救她。
  一枚粗陋不堪的香囊,伴着拂起清潭粼光的细风,吹开那层积灰。他依旧漂亮,依旧傲然如霜梅。她想要放弃他,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他,握紧那枚香囊。她与他逗趣、玩闹,望与宫中众人一般,得欢心喜乐,他却毫不领情。
  直到山林猎狼,他再次告诉她,在他心中,她与那些野草般卑贱的护卫并无不同。
  甚至,她在他眼中不如那些低贱护卫。
  她是大旻开朝以来最尊贵的公主,权比帝王,岂容他如此践踏。
  “张湍。”她手掌轻轻覆上他的心口,肌肤相贴,他血肉灼烫了她的掌心。她开口,是迷茫,是困惑,是前所未有地带着些许鼻音:“你凭什么哭?”
  是你将高贵公主视为草芥,是你将污泥尘埃撒上明珠,你凭什么哭?
  一枚指印落在他的心口。
  血红。
  她挪开手掌,指腹在他眼下抹过,留下一道蜿蜒血痕。
  如泪。
  她猛地站起身,背向张湍冷声吩咐:“一身污泥,脏得厉害。去打井水来。”
  近处就是水井,一桶深井水很快送到。她俯身去提,水桶太重,她难以挪动。丁渔要帮,被她一眼吓退。她松了手,转身踹向水桶。桶身倾倒,幽寒井水撞出,溅了张湍满身。
  作者有话说:
  ①赵是她的姓氏,和宗族里所有人都一样。她字辈从令从人,是和自己的兄弟们一样。只有去掉单人旁的“喜”字,才是独属于她的名字。
  ②后半章阿喜视角的心理活动,肯定有歪,因为她本来就是歪苗苗……她个人想法不代表正确答案。
  ? 第65章
  井水泼身,凄寒彻骨,暑气难侵。泼水间隙,张湍才难得有片刻喘息。
  差役站得远,看又一桶水泼下,趁机禀道:“公主,水已经烧热,可以沐浴了。”
  赵令僖踢开水桶,睨向张湍。
  二人默默无言。
  张湍肌肤尽湿,身上水珠乱走,四处滚动汇聚,直至走投无路,颤颤落地。水滴下坠,叮咚叮咚,在院中回响。犹如大雪初晴,檐下冰棱逐渐融化,滴落冰水拍打木廊石阶之音。
  积水逐音泛起的涟漪渐渐平复,她亦逐渐平静。院中暑气似也消退许多。目光扫向张湍,他身上伤口经井水淋过,鲜血渗出即被冲去,除伤处红丝外,遍寻不见血色。她踩上积水,踏过溪流,行向侧院。
  差役跟上前乐呵呵道:“公主,小的特意从近处村落找到名老妪,来伺候公主沐浴更衣。”
  房门前,鸡皮鹤发的老妪正弓腰等候。她瞥见那双探来欲要搀扶她的手皴皱粗糙,甲缝间嵌着经年累月沉积下的黧黑细痕,心生厌恶,当即掩面避开,命人退离。
  差役见状,谨慎上前询问因由。
  她只道:“让他来伺候。”
  差役正低头琢磨,丁渔收扇拍在差役怀中,让他继续为公主打扇送风,自己回到井边,命护卫松开张湍,更要替他擦干水痕。张湍沉默良久,避开丁渔的动作后低声道谢,拾起破烂外衫披上。
  丁渔道:“张大人要不去屋里擦身子,我去找驿丞要套干净衣裳,待会儿就给大人送过去。”见他迟疑,丁渔又道:“张大人不知道,公主刚刚只是发发脾气,实际上刚到驿馆,公主就为大人留了间屋子。现在消了气,这不就命我来放了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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