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娘娘,药——”宜巽气息奄奄抬起胳膊,手中抓着几株草药。草药送入御医手中检验,确是些民间土法,或熬煮或捣碎或烧成灰烬,用来沐浴有解乏功效。
“好好给他治病疗伤。”心情稍好些,提起精神,便传令下去命各级官吏将整理好的账目明细送来。
一箱箱账册抬进大殿,午饭刚一撤下,张湍就由道士搀扶着进入大殿,等待着翻查账本。赵令彻则借口在山中打猎没来。看着箱中满满当当的账本,她打了个哈欠,招次狐随意挑出一箱挪到脚边?????。
张湍眼疾未愈,不能视物,她早先许诺念给他听,今日依约兑现。
先拣出的是宛州县城去年七月记录,县城内设放粮、施粥点位七个,每日早晚两次,发放人次、发放数量,早晨出库、傍晚入库皆有记载,一条条念过颇耗时间,次狐在茶水中添上蜂蜜润喉。
念过一旬记录后,张湍温声叫停:“记录庞杂,不急于一时一刻,公主可暂歇些时候。”
她将账册放下,喜形于色:“我正要停下。账册数目太多,先将这十天的出库、发放、入库、余量分别做出总计,以后都是每十日算一组,结果另录。每一县从去年五月至八月,可列十二组数。宛州下辖五县,其中三县全数遭灾,两县部分遭灾,皆有账目明细送来,共计便是六十组。①”
张湍诧异听完,赵令僖能做此番安排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公主巧思。”
“从前帮皇后看过一阵子内廷开支账目,一本本账册翻着心烦。”她招次狐送来算盘,“但将所有项目开支换成金银,再划段分别算出领取及支出总量进行核对,就省事很多。”
“公主若信得过微臣,无须再打算盘。”张湍将聆听账本明细时心中计算数目道出,包括宛州县城七月初库房粮款余量、七月上旬发放总量、七月上旬接收赈灾粮款数目以及七月上旬结束库房余量。②
她将张湍所述录下,再遣次狐拿着账本算盘核算,最终结果与张湍所述无异。这才安心抛开算盘,继续念七月中旬记载。
三个时辰过后,两人将宛州县城七月账目厘清。
她拿着七月所录三组数据比对:“宛州县城七月账目无错。收起来吧。晚膳好了吗?”
次狐笑应声道:“已备好了,今日公主辛苦,奴婢特意问了风禾子道长,后山冒了不少竹笋。几位御厨挑了些鲜嫩的,炖汤做菜,给公主润润喉咙。另外,后院菜园中还种着些新鲜的清肝明目的菜,南陵王猎到雉鸡,一并处理了,就等着公主忙完传膳呢。”
她将纸页笔墨及账册推到一边,下令传膳,一旁张湍起身告退,却被她拦下:“今日有功,赏你同席。将那些道士寻来一个给他布菜,待用完膳,余下的菜,依着那老道士的意思,赏给他们吃了。”
张湍没有推拒。
昨夜自与赵令彻浅谈后,他一夜未眠。玉牒之中,赵令僖与各皇子同列,赵令彻只说一句:“少则封疆为王。”后一句呼之欲出,赵令彻却搁置不提,转而又道,即便仅为太平时代一位公主,但她手握权柄,上可以私印代国玺,下可任意处置地方官吏,倘若心无是非,实为灾祸。赵令彻以兄长之名,请他循循诱之。
他对后一句话心知肚明。
少则封疆为王,进则登基称帝。
虽然荒谬,但以皇帝如今之偏爱来看,却不无道理。无论来日称帝为王,皆要担起天下苍生。他自知人微言轻,难比沈越王焕,但赵令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令他接下这件苦差事。
面对赵令僖,他当以退为进,潜移默化之。
道观蜡烛量少,队伍所带数目亦不足以支撑长久照亮大殿,夜间便不再理账。御医将宜巽采摘药材处理后,供赵令僖解乏之用。张湍则与清云观道士一同前往庆愚清修洞府听琴。
此后接连几日,赵令僖总能早起,而后与张湍一同理账。五日后将宛州五县的账目粗略合过,账目皆无短缺。
第五日傍晚,下山寻两名失踪的护卫带着两口箱子回来,箱子置于前院,向正用晚膳的赵令僖禀明结果。两名道士皆已死亡,寻到部分尸骸,有物件可证明身份。她喝了口鸡汤,连日来念读账册,令她喉咙稍有不适,寻常时候不愿多话,只摆了摆手让次狐去问究竟。
张湍则说:“既已收敛尸骨,不妨将几位道长请来再认一认。”
“这——”护卫欲言又止,“恐怕难以辨认。”
她再喝口汤道:“去叫。”
护卫们得令,只得去将几名道士请来。箱中是支离破碎的白骨,仅有几片道袍盖着。风禾子扶着箱口,落下两行浊泪。
“公主。”护卫斟酌之后又禀,“属下另外还发现些异状。”
她转眼看去,抬手示意他继续讲。
护卫又自怀中摸出一块麻布,双手呈上头顶道:“这是其中一位道长的指骨,属下在指骨上发现了……一些齿痕。”
“齿痕?”她指指鸡汤,示意次狐再盛一碗,汤碗入手后方道:“被什么畜生咬过?”
护卫吞吞吐吐,咽着口水回答:“是、是人。”
她刚刚舀起一勺鸡汤,汤勺悬停,心中有疑,侧目看去:“什么?”
“是人的牙齿留下的痕迹。”护卫再将麻布前送些许道,“这两位道长,恐怕,恐怕是被人给吃了。所以骨架才这么干净。”
在场众人皆是瞠目结舌,匪夷所思。风禾子先一步上前抢过麻布打开,其中是一截指骨没错,指骨上留着浅浅齿痕,如护卫所言,是人留下的齿痕。这两人下山觅粮,却反被饿急的灾民当做口粮。
汤勺落在碗中,溅起浮着少许淡黄油脂的鸡汤。汤水落在她的拇指上,惊得她将汤碗落在地上。次狐忙将护卫驱赶离开,并遣之将两箱尸骨带走。另三名道士要走,却见风禾子捧着指骨不动不摇。
她只觉不适,却说不清道不明。
人吃人,真恶心。
是觉恶心。
次狐为她擦过手上汤汁,她一手按在胸口,转眼又见风禾子在自己身边跪下。
道门中人,一向不跪权贵,她来清云观许久,这道士也只是稽首作揖,从不下跪。往常朝中高官、庙中僧侣也多如此,她便未曾在意。但今日,风禾子陡然跪下,她道:“老道士有事求我?”
风禾子两手捧着指骨,颤巍巍道:“去岁缺粮,这两名弟子见不得贫道挨饿,自请下山筹粮。此前贫道所言,宛州饿死人少,但因饥饿而死者众多。如今,贫道这两名弟子的尸骨就在眼前,公主该相信了吧。”
她摆摆衣袖,侧过身躯,避开不看道:“我想起来了,早先宛州派人进京要钱的时候,好似就说过人吃人的事儿?”
张湍适时应道:“宛州同知,陈言朴。曾于朝会陈明宛州灾情。”
“去传。”
陈言朴仓促赶来,一张口便露出牙上菜叶:“微臣陈言朴,拜见靖肃公主,见过钦差上官。”
“陈言朴,我记得去年是你说,宛州人吃人?”她站起身,在陈言朴身侧打转。风禾子已抱着那截指骨避至一旁,她却时不时总想看去。
陈言朴磕头道:“回禀公主,微臣记得,公主当时疑惑宛州飞蝗是否吃人,臣回答说,飞蝗不吃人,但人会吃人。”
“那究竟是吃了,还是没吃?”
“这……微臣,微臣没见过。”
她摆摆衣袖,掩住口鼻向一旁示意:“风禾子,拿来给他看。”
风禾子将指骨放置在陈言朴面前,陈言朴看后说道:“这,这是一节骨头?”
“是贫道弟子的手指骨头,被人给咬过。”风禾子悲声道。
陈言朴立时磕头:“微臣不知,微臣属实不知。微臣自五月入京上疏请旨赈灾后,一直辗转各地筹措粮食,后来回到宛州,就负责陪同监察御史一同巡查粮仓,检视核对粮款数目。实在,实在不知道宛州还有这种事情。”
“把他绑到角落里去,叫原东晖来。”她压着胸口,说两句话便要作呕。
张湍低声问道:“公主,这几日所核宛州账目无误,或可将县令传来,问一问各县如今在册人口。”
作者有话说:
①分时段算账,然后再合计。我不是会计不知道这样对不对,只是讨个巧。
②没有具体数值,后续也不会展现具体数值。
? 第47章
前几日各地县志陆续送进道观,赵令彻时常翻着,偶有提及宛州五县各类信息,她有些印象。如今张湍要问,便同时吩咐下去:“把宛州县令也叫过来。”
原东晖先至,她安排着说:“两省六州三十五县中,属原南一省的各州县官吏,上到知州、下到县城,数目清查完全,一人一页,列个册子给我。”
张湍不解:“这是何意?”
“我看内狱审问多有口供记录,先叫他们把册子造好,审问时填写方便。”她兴致勃勃,“凡在册人员,全数召到宣禹山来。我要亲自审问。对了,去将钦差使团的另一些人都叫来,灯点上,原南一省的项目今夜要全部核算清楚。”
原东晖得令退下,孙远一身泥巴跑进大殿行礼,脸上、发间皆有黄泥草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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