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头已起,心门已开,如湍行之水泄出,再难回头。
自殿选状元、朝会授殿前御史入内廷起,张湍将这一年来的屈辱与苦难一一诉出。原以为会再不顾体面地声泪俱下,却不想桩桩件件说出口时,竟是恍如隔世,仿佛非己所历,语调神情愈发平静,讲至晏别枝动私刑时,已毫无波澜。
庆愚安静听完,洞内静了片刻。
油灯熄去。
灯油已然耗尽。
张湍有所觉察,问了一句:“灯灭了?”
“张钦差虽暂患眼疾,感知却敏锐许多,倒算是因祸得福了。”庆煦微微笑道,“此前老道妄下断言,张钦差见谅。”
张湍温声回道:“湍有心求医,却遮遮掩掩,是湍之过。”
“老道还有一问。此前张钦差自琴声中所闻琴声,是老道所奏琴声,还是那位琴师的琴声?”
“不瞒天师,是那位琴师所奏曲调。”张湍在黑暗中轻轻笑起,“湍未曾见过此曲曲谱,只零星记得些片段。离京后久疏于弦,片段也记不完全了。”
庆愚将瑶琴交到张湍手中:“烦请张钦差演奏。记得多少弹多少。”
张湍摩挲着摆正瑶琴,离京后许久未弹本就?????生涩,右手伤病未愈兼之眼盲,困难重重。但稍一回想,零星曲调便在耳畔回响,他不在乎能否视物,也不在乎手掌疼痛,他乐意弹。双手刚一压上琴弦,手指似有记忆,耳畔幻声化作琴音回荡在洞穴之中。可惜,他没有赵令僖那般过目不忘的本事,又是于半睡半醒中遥遥听闻,饶是长期弹奏,亦只能记下这一鳞半爪。
待几个片段演过,他心中已完全平和。
庆愚捋须一笑:“巧了,虽只有几截片段,但这曲子老道却熟。曲名《灵息》,为我教祖师所创安灵曲。但因技法太难,渐渐被束之高阁。张钦差可先听老道弹奏一遍,随后再行释梦。”
意外之喜,令张湍措手不及,他忙将瑶琴奉还,身子稍向前倾,细细聆听琴曲。逐渐淡化缺失的那些音调,再度回响在脑海中。
只是可惜。
可惜庆愚天师技法虽熟,琴音却不及那位琴师。
最后一音落下,庆愚再问:“张钦差心觉如何?”
张湍恭维道:“道长琴技高超,如此晦涩曲谱,却能流畅演奏,湍万分钦佩。”
“不如张钦差远甚。这调子,老道只是弹个响,张钦差几个片段,却能令人闻之忘机。”庆愚摇了摇头,将瑶琴搁置一旁:“老道请张钦差奏琴,除了一饱耳福外,还有一个原因。这琴声,是钥匙。”
“请天师示下。”
“水为镜,不假。但水亦为囚。先天六十四卦之一,困卦,主卦是坎卦,卦象是水。张钦差梦在水中,是自缚水泉,却难自解。至于热汤热潮,皆为表象。依张钦差所言,是时为冬,房中炉火旺盛,惊醒之后一背热汗,此极为现实,梦中热潮,便为照应。”庆愚循序渐进,抽丝剥茧,娓娓道来:“更何况,张钦差曾困于水牢受刑,又于水上囚笼受罚,桩桩件件,皆将‘水囚’刻入心中,因而困于水泉无法自拔。”
张湍仍有困惑:“若说水牢为困,早已有之,因何在檀苑中方才生梦?”他在内廷被折磨许久,长长久久皆无此种幻梦,偏偏于檀苑生梦,百思不得其解。
庆愚回说:“是契机。檀苑之前,张钦差虽受外力影响,但心志坚定。即便曾于笼中投水,心志未改。但在之后,其实张钦差曾有动摇,却不曾察觉。”
“动摇?”
离开囚笼,被锁檀苑,之间唯有一日安宁。那是他入内廷之后,难得的温柔光景。
“一夜对弈,令张钦差松懈了。”庆愚声音放轻了许多,“历经酷刑、屈辱、寒冷、死亡,这世间一切于张钦差来说,都如刀山火海,忽然置身春暖花开之中,总令人难守心中关隘。”
庆愚抬手,轻轻点在张湍心口,又点上他额间:“春暖花开令你柔和松懈,靖肃公主本是仇敌,却因环境与对弈,你放松了警惕,潜意识中将她化为故友。因那时,唯有友人出现,才能让你身处春暖花开,而非天寒地冻。你将她视为友人,以为自己亦是她的友人,难得正常的生活让你松懈,放下了所有的抵抗与防备。”
张湍默然。
细细数来,那是他自二入内廷开始,唯一的正常生活。作为一个正常人被对待,被尊重。
“正当你依恋此刻温暖之时。却被送入檀苑。如坠冰窖,如临冥司。从前所有的坚持变得不堪一击,被轻松瓦解。那些困扰你的,令你畏惧的,如附骨之疽,攻入心府,攻入意识,令你再难抵抗。幻梦由此而生。”庆愚柔声说过,停顿些许时候,才又开口:“所以梦中被困,无论是无穷无尽的热潮,或是无限宽广的红绸,都是困锁你的囚笼,是令你无尽挣扎的锁链。”
“可我想看到红纱之后的影子。”
“红纱之后,即为自由。”庆愚心中轻叹,语调却无波动:“因为你心中知晓,能够将你从囚牢锁链中救出的,唯有那个影子。”
张湍话中苦涩:“天师想必已经猜到。”
虽将平生说尽,但他仍未将自己对那道身影的猜测告知庆愚。
“老道自张钦差所说过往中,自然可以推断。”庆愚细声抚慰道,“张钦差不必太过介怀。正如老道先前所言,幻梦得以成功侵袭,是因你心中有了动摇。而动摇的根源,就在那夜棋局。是她将你自囚笼中释出,是她予你温暖。所以,那道身影只能是她。她就是你心中的钥匙,走出水囚之局的钥匙。”
张湍茫然道:“囚我者,她;救我者,亦她?”
“她能救你。”庆愚探手拨动一根细弦,“琴音亦是钥匙,可抚平情绪。但恕老道直言,琴音救心不假,倘若尔身仍在樊笼里,心得救,亦是徒劳。”
张湍疑惑:“天师修道修心,怎会作出如此论断?”
无论佛道修行,皆求超脱肉身凡胎,道家所求更是逍遥自在。拘泥于肉身所在,实不似道家所言。
“世人谬赞,云老道已三花聚顶、来日即可飞升。”庆愚忽而自嘲,“但老道心知,一副残躯,再修十载二十载,若无机缘,亦会枯朽老去。修道之人尚难超脱肉身,何况凡夫俗子?肉身所在,亦心之所在。求一时心中解脱,不过是自欺欺人。”
张湍不置可否:“多谢天师赐教。湍尚有疑问,此前做梦,虽有类似,却绝无相同。因何此梦常常侵扰?又如何摆脱?”
“张钦差对此梦境万分抗拒。一分抗拒便是一分在意,万分抗拒即为万分在意。如此在意,便是百般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植入心海深处,于半睡半醒之时,自是反复袭来无有休止。”庆愚开解道,“《灵息》琴音有安灵之效,近些时日,张钦差宿于清云观,每逢入夜即可来后山,老道可为张钦差抚琴。”
张湍感激道:“多谢天师。”
“但入老道所言,琴声救心只在一时。若要得完全解脱,锁钥仍是梦中之影。张钦差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其中想来道理不难理解。”庆愚起身,需抬张湍手臂,将人送出洞穴。
张湍深深一拜道:“多谢天师不吝赐教。”
庆愚转身回洞府之内,其声遥遥传来:“谢字老道收下。张钦差公务在身,又病体缠绵,不宜劳累。早些休息。原南宛州万千百姓,全倚仗张钦差为他们说话了。”
风禾子恭恭敬敬送庆愚离去,而后携张湍返回。后山空旷平稳之地,皆有随队官员、护卫营帐,簇簇火光在前引路。
将至清云观时,忽然有人拦住去路。
风禾子提灯照去,揖道:“南陵王。”
张湍稍觉诧异:“七殿下——南陵王殿下怎深夜入山?”
“我在此处等你。”赵令彻支走风禾子及另一名道士,随即搀扶张湍行至一旁老树下。
老树根茎破土,恰成座椅,张湍摸索着坐下,问道:“南陵王是为县志之事而来?”
“非也。我知县志载有各地人口,长则二十年一修,短则三五年一修。比对县志人口与如今在籍人数,即可大概推出去岁蝗灾宛州死亡人数。既得了数目,又稳住师蕴,舒之费心了。”赵令彻先做称赞,随后又道:“但今天,我是为另一事而来。”
张湍稍一思忖,隐约有了猜度:“是为公主而来。”
“舒之聪敏。”赵令彻赞道,“不知舒之在内廷已将近一载,可知却愁闺名?”
“公主名讳,知之则为不敬。”
赵令彻意味深长道:“今日闲谈,舒之听听就可。却愁于玉牒所记姓名,是为‘令僖’。”
作者有话说:
老赵家这代字辈男从令、女从时。
那么阿僖为什么和他们不一样呢
? 第46章
道观居处简陋,虽经次狐费心收整布置,夜间仍难安眠。次日鸡鸣鸟叫一响,更是彻底没了睡意,昏昏沉沉更衣梳洗,满腹怨气见过庆愚,说了些什么全不记得。临近晌午,昨日去寻宜巽小道士的护卫回禀,宜巽采药时不慎跌滚下斜坡,摔断条腿,已简单处理过伤口。
护卫将宜巽抬到后院,她正坐在阶上看另一护卫驯蛇。蛇是昨夜抓到的,一早听到御厨议论如何炖汤,正是无聊,便命侍卫将蛇带来给她瞧瞧。蛇头扁方,直立起身时威风凛凛,一双眼睛远远与她对视,毫无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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