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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御史 (扫红阶)


  “本宫是当朝靖肃公主,不是你这儿烧香磕头的庶民。”她扣下帝钟,“原东晖,每人鞭笞八十,就从这个小的开始。”
  小道士道号宜巽,见原东晖执马鞭上前,拉扯着风禾子衣袖向后退缩闪躲。
  风禾子慈蔼道:“宜巽,若是怕了,天师不会怪你。”
  “弟子,弟子不怕。”宜巽猛地摇头,直将眼泪甩出。原东晖将宜巽小道拉到一旁,高举马鞭,还未落下,宜巽便缩着脑袋呜咽出声。
  风禾子叹息道:“靖肃公主有礼,庆愚天师在山中闭关,请容贫道前去通传。”
  “行了,别打了。”她心满意足,摆摆手道,“一把骨头架子,抽打怕也不疼。明日一早叫庆愚在前院候着,等本宫醒了接见。——不过你们清云观七个道士,怎就你们五个人,另外两个因何不来拜见?”
  “两位师兄下山筹粮去了。”宜巽抬袖抹着眼泪说,“去了好几个月了,还没回来。公主娘娘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找一找师兄们。虽然有时候好饿,可我还是更想和师兄们一起做早课一起练功打坐。”
  “小道士变脸倒快,竟敢指挥起我来了。”
  风禾子回护道:“童言无忌,宜巽年幼不懂礼数,还望靖肃公主莫要怪罪。”
  她歪着脑袋看向泪眼汪汪的宜巽,模样滑稽,逗得她不由笑起,心情好了许多:“原东晖,派一队人去找找他那两个师兄。”
  “真的吗?”宜巽跑上前去,“谢谢公主娘娘。公主娘娘一路上山肯定累了,我去找些草药,给公主娘娘泡脚解乏,很管用的!”说完不等答应,便跑出门去,取下门口油灯,端着就往后山溜去。
  原东晖一时不慎,将人放了,心中惴惴,好在赵令僖没有追究,反倒夸了两句。
  御厨接管厨房,自随队冰车中取下食材,烹好晚饭送入大殿。殿上香案被清空当做饭桌,赵令僖与赵令彻同桌用饭。道士立在一旁,老道合着眼睛不知?????想些什么,三个中青年道士却忍不住吞咽口水。自蝗灾后,他们再没吃过饱饭。
  “这是什么?”她夹起一筷绿叶,“从前没见过,味道倒好。”
  御厨被招上前来,看后回话:“回禀公主,这是野菜。上山路上瞧见几棵野菜冒头,顺道摘了。已找许御医及护卫验过,无毒无害。”
  “走时多摘些,带回宫给父皇尝尝。”
  酒足饭饱,盘盏间却还有大半残余,本要丢弃处理,却被风禾子拦下。
  “南陵王,公主,可否容贫道多说两句。”得准后,风禾子方继续道,“去岁蝗灾,大片飞蝗过境,所有能吃的全被蝗虫咬得干干净净,夏粮、秋粮是颗粒无收,百姓全靠官府一天一碗稀汤度日,若去得晚了,连稀汤都没有。人饿得狠了,就什么都能吃,草根、树皮,扒得干干净净,过了冬后才又慢慢长出来些。”
  她向次狐问:“张湍呢?”
  次狐回说:“张大人服了药在屋内歇下了。”
  “把他叫来,他爱听这些。”随即又向风禾子道,“等钦差张大人来了,你再说一遍。若将人哄得开心了,本宫有赏——不说别的,你这殿里的塑像,少说能换成纯金的。”
  风禾子诧异且愤懑,看向赵令彻,却见他稍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要多话。遂只暗叹一声,搂着拂尘垂首不语。等张湍缓缓入殿,于香案旁坐下,酒菜混着香灰的气息扑来,他皱了皱眉。
  人已落座,风禾子再将蝗灾所见一一陈明。待说至百姓易子而食、老者吊死深山、孕妇多有堕胎而死者,赵令彻不禁长叹。待诉罢民生,风禾子再拱手揖道:“民生多艰,贫道不求诸位尊者与民同苦,但求稍念‘粒粒皆辛苦’,少浪费些粮食足矣。”
  “道长所言,湍谨记于心。”张湍扶着桌案缓缓起身,忍着伤痛向声源处躬身长拜,复又追问:“湍此次领圣旨忝任钦差一职,是为核对去岁朝廷官府赈灾粮款发放一事,校订账目,考察效用,以备来时。听道长所言,宛州多有饿殍,官府发放赈灾粥饭近清汤寡水,可有实证?”
  张湍一番斟酌用词说完,风禾子震动无声,两眼涌出浊泪,未及落下便被拂去,风禾子哽咽道:“圣上有心,仍记挂着宛州子民。可地方官府却常以无粮无钱为由,驱赶殴打饥寒灾民。灾民被逼入山寻粮,多有死伤于饿狼猛虎之口。贫道与几名弟子虽尽力施援,死伤仍是不断。贫道所说,一半为亲眼所见,一半则是从这些百姓口中听来。”
  赵令僖拣着赵令彻剥好的花生瓜子仁,听了半是疑惑,半是好奇:“可你们宛州的知州说了,百姓没有饿死一人。”
  风禾子心有怒气,拂尘一扫,搭回臂弯,停了些时候方道:“因饭食不足而无体力抗寒冻毙者不算饿死,因久病无药或老弱伤残望不见蝗灾结束而自戕者不算饿死,因青壮无粮可吃而被易于旁人的妻子①进了他人汤锅也不算饿死。吃土吃树皮胀腹而死者不算饿死,打猎亡于野兽者不算饿死,甚至连因饥饿昏厥溺于水井者亦不算饿死。贫道当真不知,究竟如何才能算是饿死!”
  “你是说,他在骗我?”她遣次狐去传师蕴。
  师蕴匆匆理好冠带赶来。
  不待赵令僖发问,张湍率先道:“南陵王不远千里赶赴原南,好奇原南风土人情,不知可否请师大人将宛州各地县志寻来?”
  赵令彻会意,附和道:“我在南陵时间不长,但也见些农耕之事,此来原南,途中见有不同,甚是好奇,趁着这段时间稍翻几页。来日回南陵时,也好做个比较,取长补短。”
  听着二人忽然改了用意,赵令僖心有猜测,垂目不语,不知不觉吃完一盘瓜子仁,稍觉撑胀。
  师蕴领命,又匆匆离开,将此事吩咐下去,由护卫携各地县令传令调取县志。随后回大殿复命道:“微臣已将此事安排下去,各县县令与护卫们一同出发,近的县明日便可取来,稍远些的,恐怕需要三五日后方有结果。”
  “不急。”赵令僖喝口茶顺气,“记得你之前说宛州没有饿死人,可老道士说去年宛州死了很多人。你们不如在这儿辩一辩。看看是谁说了真话,是谁说了假话。”
  “公主明察,百姓在世于官府录有户籍,一旦亡故皆要到官府销籍,销籍时会问明死因、死亡时辰。”师蕴缓缓回答,“此事往来公文、各地官府记录及相关官吏皆能作证。可招来审问。”
  她单手托腮看向风禾子:“老道士,你也听到了。”
  风禾子叱声评价:“春秋笔法、弄虚作假,上下其手、沆瀣一气。”
  她蓦然笑起:“老道士不信你。你还有什么说的?”
  师蕴不慌不忙回说:“回禀公主,此次钦差上官至宛州巡查,一应真相皆会大白。公主何不等上官将此事查明,还是勿要听一些避世僧道的臆测之词。”
  “好了。今天你就和老道士一起住在大殿里,争吵也好、打架也好,明日一早我听你们的结果。”她搭着次狐手臂起身,“今日登山太累,那小道士说给我找草药解乏,怎还没回来?”
  “夜里山路危险。”风禾子轻叹一声,“这孩子。不知可否请公主遣人去寻一寻?”
  “让原东晖调一队人去找找。”
  “多谢公主。”风禾子再看向张湍,又道:“请恕贫道唐突,这位大人,可是患有眼疾?”
  张湍应道:“前几日跌倒撞到头,自那以后便不能视物。”
  风禾子诚心相邀:“贫道知大人有爱民之心,必是祖师欲降大任方有如此磨难。若不介意,大人可随贫道入山。观主于山中清修,精于岐黄之术,或可为大人诊病解厄。”
  赵令僖刚跨过门槛,闻言回身看去:“这次来你们这儿,就是为了给他瞧病。既有眼盲,又有撞邪。叫庆愚仔细瞧着,病治好了,我给他塑金身、修道观,帮他向老天讨个天庭的功名奉赏。”
  张湍本当宣禹山一行只是赵令僖玩闹,但听庆愚精通岐黄之术,可医眼疾,心中喜悦。遂应声回话,不顾天色已晚自身有伤难行山路,与风禾子及另一名道士一同入山。
  山中路途难行,且夜间潮湿,又蚊虫猖獗,张湍眼盲,扶着道士缓缓前行,时常绊到藤枝野草。
  待走过一截平路,风禾子低声道:“大人稍候,贫道前去叩门。”前有洞穴,风禾子叩门告拜:“福生无量天尊,深夜叨扰道兄。”
  虚幻空灵声音传出,带着隐隐叠音道:“福生无量天尊。”
  “今有钦差张湍张大人,忠君爱民,为百姓求公道、谋福祉,却不慎罹患眼疾。徒步登宣禹,谒清云,诚心求医。望道兄出手襄助。”
  “进来吧。”
  得准许后,风禾子侧身搀扶张湍进入洞穴,却在洞口止步,而后道:“庆愚天师清修之所,贫道不便入内。大人沿墙壁一路前行即可。”
  张湍长拜致谢,扶着墙壁摸索前行。墙壁湿滑,多是山中潮湿,生有青苔。他心中期许,行路仍不急不缓,偶有踩石子或触虫蚁而惊慌,稍作定神后便继续前行。路途不远,却足足走了一炷香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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