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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御史 (扫红阶)


  年年见全天下丝织印染出的新颜色、新图样,给人挑衣裳这事,但凡赵令僖开了口,便一准错不了。
  但次狐不曾料到,张湍身披朱红,竟端出几分清冷之姿。
  他身上虽是件陈年旧衣,但用料上乘,朱红未褪分毫。其色较残阳更鲜丽,较晚枫更浓郁,比之荔枝更通透,不似海棠般俗媚。热闹的颜色,轰轰烈烈泼满身。却生生被他压下,铺了霜,盖上雪,斜出一枝寒梅,清气满乾坤。
  迎着他的目光,似迎着料峭寒风。次狐醒过神来,作礼引路。
  海晏河清殿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轩榭廊舫别有洞天。张湍跟随次狐,穿庭院过回廊,逐渐靠近建在深处的取醉园。
  未至园门前,清亮欢快的嬉笑便已入耳。
  笑声纯净,听不出一丝一毫忧恼失意。本是分外怡人,却在他心底煽出了火气。
  世人逃不过的岁月风霜,未能在她身上留下刻痕,众生躲不开的苦难困厄,未能在她心中投落阴霾。倘若只听声音、只看容貌,即便在洞悉世事的老僧眼中,她也会是至纯至善至真的化身。
  可偏偏是个常人难以想象的凶狠歹毒之人。
  张湍站在园门前,抬眼看向园中。
  园中百花盛绽,各色闲错,如锦绣匹练。
  花团簇拥着一对少男少女。少女便是此间主人赵令僖,轻趴在少男背上,抬臂指着前方,欢笑着说:“松斐哥哥,左边,到左边。”少男便依着她的意思,向左挪动。
  这一声出口,张湍便知晓少男的身份。
  陆亭,陆松斐,上将军陆文槛独子。陆文槛常年镇守边关,旻朝能有如今太平局面,陆文槛功不可没。因其父威名,陆亭亦得以名满京城。
  春闱考前,张湍闲时听闻,前年元春庆典,陆亭御前比武拔得头筹,不到一日便传得京城上下尽知。自那之后,陆亭得了个“少将军”的名号。起初几个月,上将军府几乎被媒人踏破门槛,可一过五月,原本挤破脑袋递帖子的媒人竟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茶楼酒肆间传言说,端午宴上,靖肃公主看中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将军。试问天底下谁敢与靖肃公主争抢?遂都绝了念想。
  张湍原以为这是百姓茶余饭后闲谈出的流言蜚语,今日取醉园中一见,才道竟是真的。看到陆亭紫缎遮目,背着赵令僖游戏花丛间的模样,张湍心中不免生出些鄙薄来。
  那厢赵令僖又笑:“过了过了,往右些。”
  陆亭闻言,缓缓向右挪去。
  次狐道:“张大人稍等,容奴婢前去通传。”随即迤迤然步入园中。
  片刻后,张湍又听到赵令僖欣喜雀跃:“抓到了!”
  赵令僖高高举起右手,衣袖垂落,搭在陆亭头上肩上。张湍鬼使神差地抬眼望去,见她如玉指尖捏着一只斑斓蝴蝶。
  原来是在扑蝶。
  次狐寻机与赵令僖通禀张湍之事,赵令僖听后,回望向园门处,面带喜色,拍着陆亭肩膀说:“松斐哥哥,快放我下来,我带你瞧瞧我的新玩具。”
  作者有话说:
  威逼恐吓张大人宁死不屈×
  道德绑架张大人立刻就范√
  ①陆亭,字松斐。
  ②多音字。陆爹,陆文槛(jiàn)。门槛(kǎn)。


第4章
  几名宫人在旁谨慎地微展双臂,以防赵令僖下来时歪了斜了受伤了。众人簇拥下,她双足依次点落在地,稳稳站定。旋即眉飞眼笑,踮脚抬手,取下陆亭所绑遮目紫缎。
  紫缎飘下,一双丹凤眼缓缓睁开,适应着园中日光。陆亭未看向他处,挑眉噙笑望着赵令僖问:“却愁找到了什么新玩具?”
  “怎么站在门外?”赵令僖兴冲冲向着张湍招手,“到园子里来。”
  遭此言行称谓侮慢,张湍心中嫌恶愈深。一国公主,无端庄之仪,无爱人①之心,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犹如粗鄙野人,实在荒谬。
  他不肯任由之呼来喝去,索性充耳不闻,漠然平视园中空旷处,对其呼喊不理不睬。
  陆亭扬声笑说:“却愁,看来你的新玩具还挺有脾气。”
  赵令僖踮足翘望,见张湍纹丝不动,以为他正出神未听清楚,便招手唤来周边宫人,随意吩咐说:“去把张状元请到园中来。”
  宫人们得令,左右推出四人,向着园门口行去。刚到张湍跟前,四人二话不说便将他围住,强将他推搡入取醉园。
  他心绪烦乱,脸色铁青,但与人争执动手有辱斯文,即便宫人动手动脚、没轻没重,也只稍作挣扎,并未还手。待到园中央时,宫人们方才放过他。
  张湍拂袖站定,对这位荒唐公主早已是嗤之以鼻,只敷衍一礼道:“微臣张湍,拜见靖肃公主。”
  本是怒火中烧,浑身热血上涌,但园子四面八方皆有丝丝凉意侵来,渐渐抚去他的火气。
  五月盛夏,宫苑内大都酷热难耐,唯独取醉园中异常清凉。
  赵令僖近两年夏日喜爱于取醉园中折花扑蝶。夏日阳光炽热,为了取荫纳凉,尚衣监与制造局合作,织出一种名叫素冰纱的料子。素冰纱如蝉翼轻薄通透,拼合横铺于取醉园上空,既能滤去阳光中的热意,又不会遮挡光线导致园中昏暗。
  可惜素冰纱珍贵难得,合宫上下,仅海晏河清殿一处得以享用。
  滤去暑气成荫后,便是取凉。
  赵令僖入园前,就会有宫人将大量冰块藏在园子各处,散出冰寒凉气,将园中热气压下。待冰块逐渐化去,凉意减弱,宫人会及时更换新的冰块,确保园中时时刻刻沁凉舒爽。
  张湍未发觉取醉园上空的遮天素冰纱,但园中清凉由来他已心中有数。偌大一处花园,要将热息尽数压下,所用之冰数目何其巨也?
  而这仅是取醉园一处、一项用度。
  宛州百姓正历蝗灾艰难求生,赵令僖身为公主,朝会迫宛州官员磕头求粮,平日挥霍奢靡无穷无尽。
  张湍垂袖握拳,刚刚平息的火气再度焚起。
  陆亭为武将,张湍肢体上再细微的举动,他都看得清?????楚。往日不乏有人冒死动手,欲杀伤赵令僖而后快,见张湍此番架势,陆亭嗤笑一声:“却愁,这位莫非是今科武状元?不应当,武试还没到日子。”
  “才不是。练武的粗人怎么会有这样好的皮囊。”赵令僖炫耀道,“你瞧,他长得多漂亮。”
  张湍盛怒,不再委婉迂回,直言叱骂,掷地有声:“公主慎言!微臣堂堂正正科举入仕,岂容任意调笑羞辱。身为王室,践踏礼仪,侮蔑朝臣,万民涂炭视若无睹,贪图享乐穷奢极欲。天视之则天怒之,人视之则人怨之,天怒人怨,必招千古骂名!”
  将满腔怒意倾泻而出,他平静些许。这些话哪怕收效甚微,亦是不吐不快。
  一旁陆亭捧腹大笑:“却愁,这是你从哪儿捡来的宝贝。”
  “松斐哥哥别笑。”赵令僖压了压手掌,笑吟吟说:“你瞧,长得漂亮,声音又好听,多讨人喜欢。”
  次狐引着两名宫女走到近前,一名宫女手捧琉璃瓶,瓶中彩蝶飞舞,如梦似幻。一名宫女手捧妆镜簪钗,簪钗精巧,镜明如水。
  “公主,已备好了,是否现在梳妆?”次狐低声叩问。
  “我瞧瞧。就它们。”赵令僖回身盯着琉璃瓶中蝴蝶良久,笑容愈发灿烂:“俏状元,可莫要再说我衣冠不整。旁人若敢看我梳妆,少说也要留下双眼珠子。但我准你看,且命你仔仔细细地看。”
  说着,宫人搬来躺椅绣垫脚踏,扶着赵令僖坐下,斜斜靠在椅背上。宫女跪立捧镜在斜侧,次狐亲自执梳为赵令僖绾发。另有两名久侯旁侧的女官,带着丝绣锦盒上前。
  女子梳妆,岂能直视?张湍蹙眉背过身去。
  陆亭悠然噙笑上前,一把揽上张湍肩膀,将人掰正,令其直视赵令僖绾发梳妆。
  “王室为尊,尊者令而不从,岂非无礼?”陆亭戏言道,“状元郎重礼晓义,安能不懂这个道理?公主令你仔细地看,你怎能不看呢?”
  陆亭天生神力,长年习武,张湍肩膀被他箍住便再难动弹。挣扎无果,张湍索性垂袖认栽,面朝赵令僖,紧闭双眼。
  次狐绾发同时,两名女官启开琉璃瓶,取出一只粉绿蝴蝶。蝶有四片鳞翅,前两片翅菱尖,后两片翅细长,形如燕尾。二人小心翼翼制住蝴蝶,另取柔丝彩带,金钗玉簪,将一只蝴蝶谨慎缠在簪钗之上。
  发髻成型,堆叠如云,几只绢花点缀其间,另有宝石金玉半藏半露。次狐这才从女官手中接过缠蝶簪钗,轻轻斜入云髻。再如何栩栩如生的金丝银线之作,都不比真正鲜活的翅羽灵动曼妙。蝴蝶徐徐振翅,成为绢花锦簇间画龙点睛一笔。
  赵令僖一面照镜,一面招手:“张状元,来看看我这头发梳得整齐不整齐。”
  活蝶为饰,何其残忍?
  怪道会问蝗虫是否吃人,怪道会评百姓互食恶心。
  “张状元?”赵令僖见他久久不答,摆手令人撤去妆镜,转而正视张湍,既是疑惑,又觉惋惜:“怎么总不笑?生得这样漂亮,如果能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便更好看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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