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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御史 (扫红阶)


  “见贵庄多数人都身体康健,想是疫病影响有限,我自觉不会是那倒霉的鬼。”她将幕篱垂帘稍稍撩起一角,“烦劳这位小兄弟向舒公子通传通传。我欠舒公子许多人情,请容我面表谢意。虽说男女不宜私下会面,但以屏风为隔,便也不算失礼。”
  门童支吾几声不敢应答,约是先前已有人传话,院里有名小厮匆匆跑来,越过门童向赵令僖二人礼道:“这位娘子,我家公子有请。”
  庭中花木繁茂,绕过几条曲径,便到厅门前。厅内一侧有层层帘幔遮掩,再立屏风为隔,熏以艾草。侍者送上纱巾,二人在厅外仔细蒙面,方入厅内,向屏风处那抹隐约的身影互相见礼后落座。
  “舒某身染疫病,如此设置未免怠慢阁下,还望阁下见谅。”
  声音穿过重重帘幔,穿过厚厚屏风,传入赵令僖耳中。隔物太多,听来虚幻飘渺,颇难辨认。她含笑回道:“是妾身不请自来,冒昧造访。只是妾身初来乍到,就几次三番欠下舒公子人情,若不登门道谢,妾身坐卧难安。听闻舒公子患病已有些时日,这些养气补药或于病情有益,还请公子收下。只愿公子能早日康复,妾身也好真真正正当面致谢。”
  侍者药盒转呈屏风帘幔后的人影手中。
  赵令僖眉眼微垂,目光悄然落在屏风上。
  屏风后那身影,自然而然抬起左手,起身接过药盒后揖身还礼致谢。
  左手书写,左手接物,似乎真是惯用左手之人。
  赵令僖含笑回礼,再说几句客套话后借口离开,起身前行时不慎踩上裙摆,趔趄向前几乎扑倒在地。身旁使者慌张上前,白双槐眼明手快,追上前将人扶稳。有惊无险。二人再次告辞,由侍者引路向门外行去。
  两名侍者目送二人远去后,挪开隔断屏风,挂起帘帐。
  帘后,张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垂眼看向右掌。
  侍者小心问道:“公子,有问题吗?”
  “她认出来了。”张湍喃喃低语,他费尽心机遮掩,仍没能瞒过她的眼睛。见她踉跄那刻,霎时间的惊慌失措,被她一览无余。
  侍者不解:“公子何意?”
  张湍垂臂挪移,步履迟缓。她既已认出,是会离开,还是再不理睬?
  “公子?”
  “无妨。用轿子送那位娘子回去。”
  他缓缓向后宅行去。
  后宅凿有汤池,池中常注冷水。
  他披着单薄里衣迈入池中,盛夏时节,唯有深井幽潭水才能如此彻骨。幽寒将他一寸寸吞噬,直至淹没口鼻,淹没眉眼,淹没头顶。冷水自四面八方袭来,挤压着筋骨血肉,不留丝毫空隙。
  窒息如期而至,他已习惯窒息。
  在窒息中思考,在窒息中解脱。
  直至躯体冲破意志的压制,直直破开水面,扬起浪涌波澜。发间泻水,在脸颊上肆意奔走,划过眉睫,在他睁开双眼的瞬间涌入眼眶,继而缓缓淌出。
  他抬起左掌,轻落在颈间。指腹摩过微凸筋骨,最终压上喉咙。
  ——仿佛回到那日。
  门外,两只石狮子久经日晒,竟也透出几分懒洋洋的意味。
  赵令僖刚刚走过石狮,院中侍者快步追上前。
  “两座宅院相隔较远,我看娘子是步行而来,宅里备有软轿,可送娘子一程。”说话间,一顶墨蓝软轿抬到门前,在她身侧停落。她转身看去,见两位轿夫肩宽背厚,腿足稳健,抬轿行路必然稳当。又看侍者诚心,推让一番后应下,待回到家中,叫白双槐与两位轿夫和随轿侍者各自塞了些散碎银子。
  离开这些许时间,后院砖墙经庄宝兴的手已经砌成,四面一尺高的矮墙圈出块空地,用水田里挖出的泥浆填了六七寸高。
  赵令僖绕着这块小小水田走了一遭,心中欢喜,要来把秧苗,蹬去鞋袜便踩进水田内插秧,身上虽仍觉酸痛,较之先前症状轻缓许多。她将这方水田内插满秧苗时已将入夜,最后一缕天光收入夜幕内,她才走出水田,赤脚在水田周遭走了几个来回,提着灯盏反复比较那些秧苗的位置,几经调整,终于齐齐整整地排列在水田中。
  白双槐与庄宝兴二人连声贺喜。
  待用过晚饭,她吩咐人将躺椅挪到水田边上。盛夏夜里,窝进躺椅中摇摇晃晃,看着四角灯火照出粼粼波光,悠然入睡。
  未至子夜,便是苏醒。
  夜间蚊虫不断,往日在屋中有薰香驱虫,今日在屋外,却是被叮咬出不少红肿。
  云涧连夜找出药膏,刚要涂抹,就被她叫停。
  “叫小白来。”她拿过药罐,迎向灯光看了两眼后收至一旁,脸上漾出若有若无的笑。
  白双槐紧忙赶来,睡眼惺忪。
  “搅你好梦了?”
  “不算好梦,娘子有事吩咐?”
  “去舒家问问,有没有化肿驱蚊的药膏。”她轻拉起衣袖,亮出腕间几点红痕:“水田边上蚊虫太多,难睡安生。”
  白双槐看见蚊虫咬痕,骇然惊叹:“这可了不得,我家那边地里蚊虫密密麻麻,活生生咬死过人。娘子快别在这里睡了,我现在就去舒家问问。”
  “路上当心。”
  待白双槐带药回来时,她刚刚出浴,正趴在榻上由着云涧仔细给自己涂抹药膏。屏风隔在榻前,白双槐紧忙道:“舒公子给了药,说是每隔一个时辰在患处涂抹一次,还送了些香料、香囊,都有驱蚊驱虫的功效。”
  “没说别的?”
  “问到娘子在何处惹来蚊虫,我照实说了。”白双槐又摸出只木梭,“舒公子听说娘子想要了解耕织,又送了只梭子。”
  云涧看着她的眼色,起身绕过屏风,将所有物件尽数接过,送到她面前。
  她趴在软枕上,拿起木梭,若有所思道:“云涧,这东西有什么用?又有什么特别的?”
  云涧回答:“织机是用丝线交错排列织成布匹,这梭子,就是织机上牵丝引线用的。”
  “牵丝引线。”她把玩着这只木梭,示意云涧先行离去,随后披上衣衫,走到白双槐身前:“知道那舒公子是谁吗?”
  白双槐莫名,摇了摇头。
  “张湍。”
  “张大人?”白双槐更是奇怪,“可属下留意过,声音、身形,都不像。”
  “以为左手写字、改换腔调,就能瞒得过我。”她捏住木梭,投壶般瞄向屏风。屏风以素绢制成,绢绘高山明月。腕间发力抛出,木梭飞向屏风,刺破高悬月轮,留下乱丝残绢的疮孔。
  张湍离宫密谋逼宫的那些时日,她常常翻阅琅嬛斋藏书,尤其是他留下的批注,以及他曾日书一本的弹劾奏疏。无论左手右手的笔迹,遣词造句的习惯,乃至他的思绪起落,她都了如指掌。
  更何况,再谨慎的伪装终究是伪装,惊慌那刻探出的右掌,远比他的口说手写来得诚实。
  “那娘子有何打算?”
  “不急。”
  此后数日,赵令僖每日晨起查看水田,饭后随云涧学习织布,宅中存着架老旧织机,稍有朽蛀,刷洗修整后仍能使用。而张湍送来的木梭,昨夜滚入床底后再无人理会。待学会织布后,她每日都在织机前重复单调的动作。
  一梭一线,交织叠压,枯燥乏味。
  织机吱呀哒哒作响,布匹逐渐在她手底成型。
  只最简单的素布,都叫她肩颈僵硬、腰酸背痛,每日卧床入睡前,耳畔仍无止无休地奏唱着织机的声响。
  经这番艰辛磨砺,终于一寸布成,在云涧协助下收尾拆卸。她握着仅寸许长的素布,浑身骨骼筋肉无一处不疼痛。她缓步挪到水田边,手掌抚过稻尖,这些秧苗较从前长高了些许。
  耕种织布,如今她都有尝试。只这几日的劳作,就已令她疲惫不堪,何况日日劳作于田间织机的那些百姓。若非亲身经历,再详细的文字记述,再生动的声情并茂,都难叫人感同身受。尤其是身处宫墙内、府院中,高高在上,又如何能体察民生疾苦。
  心有所感,她唤来笔墨,握笔的手因劳累疼痛而颤抖,只好用右掌压住左腕,慢腾腾书信一封,遣庄宝兴送去沈宅。原定要在此间长住,经这几日后,她决定在稻苗成熟后离开。
  碧水村虽能看到民生,却只有一村一姓之民生。
  她想看千家万户,真正的百姓民生。
  回信很快送到,沈越十分赞同她的想法,送来辽洋舆图,附有记载各州县风土人情的书册。待将书册收起,她抬眼一瞥,忽见镇纸下压着的一寸素布。
  稍加思索,她抽出素布,提笔于角落点下朵墨梅。
  “送到舒家,就说是木梭还礼。”
  作者有话说:
  阿喜表示喜欢:文弦怀思
  张湍传达喜欢:木梭牵思
  说句天作之合不过分吧
  ? 第103章
  稻苗寸寸长高,渐渐泛黄。
  赵令僖每日整理稻田、操纵织机,走访村户、结识佃农,至收成时,已将碧水村及邻近几个村落的情况记在心中。院中种下的稻子,长势不如田中,收来经佃农帮助,晾晒脱谷,粗碾过后,得米升许。
  云涧捧来瓷坛将米仔细收入,一粒不落,笑问她说:“娘子忙了这么许久,打算如何处置这些白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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