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他,只见松木桌上撂着的惊堂木漾着黑雾,黑雾不断的朝砚台飘去。
墨汁因为黑雾的加入,顿时更加浓郁了。
而蘸着这种墨水,孙志耀只觉得泉思如涌,才情敏捷,一时间,他薰薰然似饮酒,整个人都沉醉了。
顾昭若有所思:这些黑雾便是梦魇于梦境中吞噬的七情六欲。
梦魇反哺孙志耀,让他笔下的文章能瑰丽旖旎,惊天地泣鬼神。
那……孙志耀在听雨楼说书,对于梦魇种梦,他真的不知情吗?
……
背后有动静响起,周大千和周旦走了过来。
顾昭收回心神,她冲周大千点头,轻声道。
“是,它确实在惊堂木上。”
周大千和周旦连忙朝孙志耀看去,这么一看,周大千愣了愣。
“志耀兄,你这是?”
周旦知道自家掌柜为什么这般意外,孙伯在听雨楼这么多年,向来自矜读书人的身份,那发丝便是刚睡醒时都不曾凌乱。
哪里有过眼前这样的邋遢模样。
……
孙志耀手中的笔戛然停滞。
他暗地里吸了一口气,这才转过身,露出一脸诧异的表情。
“周兄?”
“你和旦儿怎么来了?”
周大千看着孙志耀,眼里闪过一丝茫然,他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
说什么呢?!
二十多年的好友了,儿时更是同村的情谊,他想问惊堂木,想问梦魇的事……想问这一切怪事,你孙志耀到底知不知道!
到最后,他什么也问不出口。
周大千在心里叹了口气,半晌后,开口道。
“志耀兄,我打算将听雨楼关了。”
“啊!”孙志耀面露诧异。
“怎么这么突然?是做噩梦那事吗?周兄别急,过几天大家伙儿就该忘记了。”
他起身将人迎进书房,面带羞惭,“寒舍简陋,让大家伙见笑了。”
……
孙志耀的视线看向顾昭,又看向周大千,问道,“周兄,这位是?”
“这……”周大千一时还没想清楚,他应该怎么介绍顾昭。
顾昭冲孙志耀笑了笑,“孙伯好,我是蛋哥的朋友,跟蛋哥过来玩的。”
孙志耀恍然,“旦儿的朋友啊,那别拘谨,到孙伯这里,就像到自己家里一样,自便自便。”
“来来,大家坐下说话。”他拎起桌上的大肚茶壶摇了摇,面露尴尬。
“我这一坐下写点东西,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连茶水喝光了都不知道,你们等等,我去烧点热水。”
周大千压下他要忙碌的动作,劝道。
“别忙了,我们说几句话就走了。”
孙志耀被压着坐了下来,面露担忧:“周兄,你刚才说要关了听雨楼,这事......你都考虑清楚了?”
“嗯。”周大千微微颔首,叹了口气,继续道,“茶楼里出了这等事,这听雨楼我便是想开,它也开不下去了。”
“我想着过两天就将听雨楼盘了,回葫芦村种上两亩地,左右我也没个儿女,地里的出息够我和旦儿嚼用就成。”
听到这,孙志耀的手微微动了动,臀下挪了挪,“盘店啊,要不要我帮忙问问,咳。”
他端起茶盏想喝,随即想起茶盏里的清茶已经没有了。
孙志耀搁下茶盏,掩饰性的说道,“太突然了,这消息太突然了,唉,真是可惜。”
周大千没有说话,他的视线落在孙志耀犹带着墨汁的手指上。
周旦有些急,他张嘴想插话,顾昭往他手上压了压,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周旦不甘愿的坐了回去。
顾昭朝孙志耀看去。
他和周掌柜年纪相仿,约莫四十来岁模样,乌发中掺杂着一些白,留着山羊胡子,瞧过去有些斯文的书生气。
许是这两天疏于打理,面上显得有些乱有些脏,虽然喊着周旦旦儿,但眼里却有疏离,有一种两路人的大相径庭。
周掌柜虽然会瞪会呵斥周旦,但他的眼里透露的情却是真的。
顾昭心里叹了口气。
这是周掌柜的朋友,不是她,也不是周旦的朋友,是好是坏,还是得由周掌柜自己看清。
虽说相由心生,但也有一句话叫做深藏不漏,孙志耀瞧过去是风光霁月的读书人,但是人总有七情六欲,藏得了一时,怎么能藏得住时时?
周大千沉默了片刻,倏忽的开口道。
“你很高兴吗?”
“嗯?什么?”孙志耀手指摩挲着茶杯杯沿,听到这话,脸上的愁苦差点都绷不住了。
他诧异的朝周大千看去,一副震惊没听清模样。
周大千:“你没有听错。”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孙志耀,瓮声道。
“听到我要将听雨楼关了,你这是在暗暗高兴吗?”
孙志耀喊冤,“周兄,咱们二十多年的朋友了,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是啊,二十多年的朋友了......”周大千有些失神的重复了下,随即又站直了身板,朝孙志耀怒目瞪去。
“你也知道我们是二十多年的朋友了,怎么,我要关门你还高兴?”
周大千指着孙志耀的鼻子骂道。
“别一副我冤枉你的委屈模样,咱们当朋友也有二十多年了,你撅个腚,我都知道你是要屙屎还是放屁!”
“你敢说你没有高兴?你知不知道你自己一高兴,那手就会这样这样的瞄着杯沿。”
周大千一把夺过桌上的茶杯,学着方才孙志耀的模样,细细又悠闲模样的描着杯沿。
他学完后,重重的将茶杯往桌上一搁,手一拍桌子,对着孙志耀大力的呸了一声。
“收收你这哭丧的脸吧,藏得了脸都藏不住尾巴!”
“猫给耗子哭丧都比你慈悲!”
周大千:“装模作样的狗东西。”
顾昭目瞪口呆。
旁边的周旦也不遑多让。
他慢慢的朝顾昭挪了挪,看着手中还捏着的扫帚,小声道,“昭弟,好像……我这大扫帚是用不上了。”
顾昭愣愣,“......是用不上了。”
她才说完,就见周大千四处看了看,视线最后落在周旦手中的扫帚上。
他一把夺了过去,对着孙志耀就扫去,一边撵一边大骂。
“我让你高兴!”
“我让你开心!”
“是不是给我的茶楼捣鬼了?瞧我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在心里偷偷高兴了是不是?”
“让你高兴!高兴得脸都忘记洗了,你就继续高兴吧,老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关茶楼!呸!”
顾昭:.......
她瞧着两人且打且骂,从黄泥屋闹到院子里。
鸡飞狗跳。
一地狼藉。
顾昭朝周旦看去,“蛋哥。”
周旦还懵着:“啊?””
顾昭:“我刚才说错了,不是扫帚不需要,是你不需要罢了。”
周旦心有戚戚。
确实!
一个大伯的威力,已经顶得上十个八个他了。
......
顾昭走到松木桌旁,目光盯着桌上的那方惊堂木。
这是一方黑檀木制成的醒木,木制细腻,黑褐相间,最为特别的地方要数它侧身处。
只见上头雕刻一尾蝴蝶,金纹黑身,两翼似上等的薄纱,好似翩翩一振,便有迷离的旖旎铺面而来。
周旦也瞧着惊堂木,他多看了两眼,指着上头的蝶纹,惊讶道。
“它,它就像是活着的一样。””
顾昭点头:“因为它就是梦魇啊。”
庄生梦蝶,蝶梦庄生。
魇魔虽然是一缕魇炁,依托缠绕外物时,尤爱以蝴蝶的形象出现。
周旦仔细的想了想自己做过的梦,恍然道。
“难怪在梦里的时候,我就瞧见了许多的蝴蝶。”
“唔,也不是蝴蝶啦,就是每一个娘子都尤为喜欢佩带有蝴蝶的东西……像六娘的蝴蝶簪子,大娘团扇的小猫扑蝶,就连二娘子,她腰间的香包也是蝴蝶样式的。”
“对了对了,还有四娘子,虽然她周身没有佩戴什么蝴蝶饰品,但那身紫衣行进间缥缈轻盈,现在想想,可不就是蝴蝶的大翅膀嘛!”
周旦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顾昭静静的看周旦。
周旦结巴:“怎,怎么了?”
顾昭忍不住了:“蛋哥,看来你是真的很喜爱那六位娘子嘛。”
每一个都观察得这般认真。
“还,还好啦。”周旦憨笑,他怕顾昭又将那几只毛蜘蛛塞给他,连忙道,“我这是习惯成自然,你也知道,我是小二哥嘛!”
“察言观色是最基本的。”
顾昭回过头,目光又落在那方惊堂木上。
在她眼中,这方惊堂木上,那尾蝶时不时的振翅,有迷离的黑雾被扇出。
顾昭庆幸这梦魇确实如她想的那样,并不强大,它更像是蹒跚起步的孩童。
一旦它真的强大了,蝴蝶只需要轻轻振翅,这里所有的人都会被它拖到梦境里。
“在梦里,它能窥探人心,编织着人们最想要的那一幕,让你沉浸其中,即便知道是假的也不愿意醒来。”
沉沦于梦,和黑夜抵死相拥缠绵。
“最后会怎么样?”周旦稍微往顾昭身后躲了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