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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萝 [强推] (遗珠)


  “传说淮浦王氏己,眼观六路,专研草芥,集五年见闻,方才编此籍册。人说草芥如弹指灰飞、不值一提,在他看来,倒是有趣得很。”
  “此人生平爱好不多,唯独宠妻惧内,尤是闻名。”
  他一顿,眸底笑意深深,搂住颤抖的郑昭仪,亲昵道:“倘若有人不知深浅、妄动其妻……”
  “母亲以为,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作者有话说:
  [1]化用自《新唐书》。
  [2]化用自《南村辍耕录》。


第107章 决蹯兽
  话语云淡风轻, 一声一息却寒凛入骨。
  郑昭仪钉立原处,面无血色, 手指内绞。名贵的笺纸揉进掌中, 发出咯吱的低响。
  见她如此,魏玘眉峰一挑:“母亲不喜欢吗?”
  他注视着紧皱的书册,落下一声叹息,又道:“既然如此, 便依母亲心意。区区拓本罢了, 纵是烧了、毁了, 也不足惜。”
  弦外之音彰明较着。郑昭仪浑身发冷,竟似身临隆冬, 脊骨战栗不止。
  几是本能地,她抬起头来,望向凉意的来源。
  视线尽头, 魏玘的身影劲峭如松。
  他颀长、挺俊, 生生阻隔了入殿的日光,令她四下浸冷、退居于阴翳之中。
  她分明记得,曾经的他千依百顺、俯首帖耳, 比傀儡更好左右。现在, 他却居高临下,轻而易举地挣脱了她的掌控。
  是了,他变了。那只稚嫩、无助的幼兽,已长成傲睨的雄狮,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事态为何会变成这样?郑昭仪毫无头绪。
  在如此威压下, 她无暇细想, 只能噤声、熨帖, 不敢再有出格的举止。
  可她依然是狡猾的。
  若说方才, 因着对阿萝的轻蔑,她丢失理智、不顾体面;那眼下,面临宗族存亡之危,她异常冷静,竭力寻求一丝生机。
  郑昭仪心念微动,立时有了主意。
  她松指,任书册掉落在地,转而捉住魏玘,抚他瘦削的手背。
  两行清泪溘然淌落。妇人红了眼眶,咬紧下唇,神色怆然、凄凉,貌如梨花带雨。
  “二郎,”她蕴着哭腔,“你为何如此狠心?”
  “你这般对待阿母,竟是连半点血脉之情也不顾了吗?”
  她一顿,懈去三分力,若即若离地握他,后话轻如细线,委屈又悲恸:“难道二郎忘了,你当初屡屡受害,是谁救下你、庇护你?”
  挟恩图报是她郑宛容的拿手好戏。毕竟,她教过他许多次,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凄声飘落,魏玘的神情显出一丝松动。
  郑昭仪清晰地看见,他敛了笑,垂下眼帘,眸里微光浮漾,淌过清润的、怜悯似的温柔。
  “二郎自然记得。”魏玘低声道。
  他抬掌,覆上洁白、丰润的女子之手,力道轻和,逐渐与她交握:“想必母亲也没有忘记。”
  郑昭仪闻言,眸光一亮,又偏首,掩去劫后余生的窃喜。
  可她尚未应答,魏玘的话语再度降临——
  “母亲可还记得,您与您的族人……杀过我、毒过我、害过我多少次?”
  只一刹,郑昭仪的神情凝固了。
  她两耳嗡鸣,耸人的僵麻敲打脊骨,令她两腿发软、本能地拽住魏玘的手。
  魏玘俯瞰着她,凤眸无光,眉宇漠戾如冰。
  一根,接着一根……他加重力道,化温柔为冷彻,掰开她紧锁的、央求似的手指,旁观她身躯滑下、如布般坠落在地。
  郑昭仪颓坐地上,思绪乱作一团。
  适才的宫人已于不经意时遣离。离了魏玘,她再无支撑。
  她湿着睫,掀起难得真实的泪眼,去看身边的高影——青年迎光而立,眉宇如刻,似了无生机的玉像,又似无所不知的神祇。
  许久之前,魏玘就知道了。
  他所遭遇的危险与行刺,并非全部来源于太子,近有四成乃郑氏所为。
  甚至,连郑昭仪方才抚过的手背,也留下了郑氏所致的伤痕。
  郑氏的目的,是要趁他羸弱、青稚,推他入深渊,让他濒临绝望,再予他庇护、给他希望,做他唯一的恩人与靠山,换他长久的忠诚和驯服。
  这个办法足够狠毒,也卓有成效。实施三五次后,年少的皇子很快就上了钩。
  那时的魏玘确实相信,郑氏当真是他的盟友与家人。
  所以,他倾囊回馈,谨遵郑昭仪教诲,与郑氏族人交好,为郑氏子弟的过错而善后,甚至动用皇子举荐之权、推举郑氏后人为官。
  只可惜,郑氏的手脚不够干净,到底露出了破绽。
  在魏玘暗中探查、获知真相的一瞬,满怀的信任犹如尖刀,为他刻下入骨的厌恶。
  而今,光阴如梭,峰回路转。经历了无数个韦编三绝、履薄临深的日夜,他终将那厌恶炼锻为剑,抵住了仇敌的咽喉。
  他不必再虚与委蛇、曲意逢迎,因他羽翼已丰,足以将郑氏吞入腹中。
  ——只要他们审时度势,学会服从。
  魏玘眸光幽邃,凝视着呆滞、颓败的妇人,任由寒光爬上眉峰,泛着近乎冷酷的慈悲。
  “母亲教过我,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他退开一步,又旋身,向殿外走去,只将冷沉的话语留诸旁人。
  “我可以宽恕您。”
  “但我希望您端正自己的态度。”
  ……
  离殿的路途格外漫长。
  莫名地,魏玘的兴致并不算高,思绪也隐约碎乱。
  他早就知道,郑氏狼子野心、别有图谋,只可利用,不可深交。终有一日,他会与郑氏兵戎相向,将之牢牢攥入掌心。
  只是,这一日真正到来时,他却并不如预想般酣畅,只觉心口淤堵,好像沉沉地压着什么。
  是什么呢?魏玘不知道。
  他只依着本能与惯例,边走,边思索,复盘方才交锋,权衡此举得失。
  如此凝着神,周遭的景致便慢下来了。
  入宫前,他为保万无一失,已向川连、聂若山等人做过交代。众人各自离府,此间排布便万无一失,本不该令他心神不宁。
  魏玘淡淡想着,神色几无变化。
  但很快,他就收拢心绪、聚回精神,再也无暇顾及其他。
  因他一抬眼间,看见了等候的阿萝。
  少女垂着头,立于殿外不远。她将食盒拎在身前,身影纤薄如初,像一枝凝定的春桃。
  见到她,魏玘当即记起了自己的责任。
  “阿萝。”他唤她,在落声的一瞬,眉间的阴霾渺然骤散。
  听见呼唤,阿萝回过头来。
  她眨眸,杏眼清亮如泉,睫羽扑扇两下,便要向魏玘奔去。可不知为何,她才提步,足跟又落回原处,呆呆地立着。
  魏玘见状,眉关微微一拧。他瞧出她局促,也对局促背后的缘由自有推断。
  ——除了郑昭仪,还能有什么原因?
  阿萝与郑昭仪争执时,他姗姗来迟,未能获知全部,只是为激怒郑昭仪,才自称在场。但他再清楚不过,郑昭仪尖酸刻薄,定会对阿萝百般刁难。
  一时间,魏玘心中自责,悔愧无休弥漫。
  他想,他本该留下阿萝,待面圣过后,与她一同面对母亲。如今木已成舟,他只能尽量弥补。
  魏玘收神,走向阿萝,接过食盒,转而牵她小手。
  “走吧。”他道,“先回府。”
  ……
  此后一路,格外寂静。
  二人各自乘上舆轿,行过宫巷悠长,只闻足音接连、暑风卷动。
  谁也没有说话。魏玘谨慎,担心隔墙有耳,一时收声不语。阿萝也抿着唇,始终不曾开口。
  直至离了宫城、坐上回府的马车,街旁的人声涌入车内,凝滞的氛围才缓缓复流。
  只不过,车内的二人仍无攀谈。
  魏玘支颐,偏首,默不作声,观察着身旁的阿萝。
  只见少女抱住食盒,粉唇轻抿,鸦睫沉而低垂,看似若有所思,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日光斜照,将她纳入其中,勾出她裙袂亮彩与玲珑曲线。而她腰间润玉、怀里雕龙,更是流光交织、繁丽辉煌,生生夺人眼球。
  越帝对阿萝青眼有加,是唯一让魏玘庆幸之事。
  他多少可以猜到,许是父亲与某位巫族女子有所牵连,才命阿萝穿上盛装,借她睹物思人。至于觐见情况具体如何,尚待他向阿萝仔细了解。
  ——但,不是现在。
  魏玘展臂,探往阿萝怀中,随意一勾,将食盒放往旁侧。
  阿萝身子一颤,掀起眸来觑他。
  二人对视间,魏玘看见,她眼波清盈,似是受了惊吓,又像尚未回神,洇着懵懂的润雾。
  他不语,移走视线,只翻腕,攥她手掌,力道分外沉着。
  “别怕。”魏玘道。
  他伸臂搂她,觉那水似的身子徐徐靠来,便愈发着力,揽她窄瘦的肩头。
  “有我在,不必多虑。”
  随着字句逐渐脱口,臂弯的力道也点滴加重。他像与她久别重逢,偏要将她揉入骨里,似是渴她肤间软香,又似渴着别的什么。
  可奇怪是,他没有看她,目光游曳着,在四下乱打。
  魏玘略一停顿,筹措言语,又道:“我与郑昭仪作了一笔很小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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