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既都是忠君为民,即便不喜季家势大,也有无数打压提点的法子,分而散之,或者将其贬为庶民,又何至要于如此赶尽杀绝?”
想到杨柳沟中的乱葬岗,陵墓里季鸿儒字字泣血的遗书,再到如今的史策赵麟禄一行——即便过了二十年,季鸿儒的遗风仍旧激励鞭策着他们矢志向前,云清澜心中钝痛,所以对陛下来说,季鸿儒到底哪里做错了?
躺在暖椅上的葛老太爷阖上眼:“季兄一生廉洁奉公,夙愿是当个名垂千古的诤臣谏臣,可谏臣,哪是那么好当的?”
上谏的折子堆满御书房,桩桩件件,到最后,就只留下相看两厌。
就算没有黍米玉玺,他们之间,也早就沉疴难治,旧疾不医。
云清澜听明白过来,季鸿儒错在太忠心了。
一个忠字,压垮了他和季家,也压得九五至尊喘不过气来。
堂中一片静默,似乎连空气都在为季家叹息,黍米之变其中内情着实令云清澜震惊,她细细回想着葛老太爷的话,却突然发现其间竟只字未提平圣公主。
“既然季家没有谋逆,那平圣公主之死和伐稷之战又是怎么回事?”
“长公主死在宴请秦雄的宴后,许是秦雄手笔。”葛老太爷闭眼回想一番,“当年若非平圣公主突然被刺引得陛下龙颜大怒,季氏诏书的事也不至于会引得季兄全族下狱。”
他顿了顿:“只是皇室公主被外国刺杀,此事一旦公诸天下两国百年内就再无交好余地,后来陛下既想拿了季家,索性将其都扯到一处。”
说完这些,葛老太爷看着似乎愈加的苍老了些,他在暖椅上悄无声息地憩了会儿,才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睁开眼:“云家小子,方才你是不是说,年前进曾过衡芜山?”
云清澜收回思绪,低头应道:“是。”
见云清澜点头,葛老太爷就从锦被中伸出两只手臂。
他招呼着云清澜走到近前,然后就略有些凄哀急切地拉住她,那布满皱纹的手掌颤巍巍地将云清澜的手拢在中间,像是干枯的树皮,在她手背抚摸几下,继而声音染上浓浓哀色:“那可有在山中,可有在山中看到我那个不孝女?”
“您的千金?”云清澜一愣。
说起家女,葛老太爷深陷的眼眸泛起泪光:“逆女秋竹,是季兄府上三公子的新妇,当年季兄全族流放,老夫厚着脸皮找上季兄,想替她讨纸休书,可这孩子,却说什么都不愿跟季三公子分开,硬是跟着一道去了豫州,后来就再没了消息···咳咳!”
葛老太爷说的急,情绪激动间还呛了一声,站在一旁的老管家适时地递来一盏茶,葛老太爷顺过气才接着道:“衡芜山不宜人居,老夫派人打探过几次也没寻到她的踪迹,只后来听说他们又从山中出来往稷元去了···可我那小女自小体弱多病,老夫二十年不见她,心中实在忧心,不知···不知云家小子在山中可曾见过?我那逆女,她···她过的可还好?”
葛老太爷说的是葛秋竹。
犄角递过来的两块生辰牌在云清澜眼前一闪而过。
见云清澜沉默不语,葛老太爷就又紧跟着形容起葛秋竹来:“我那逆女,身子娇弱可个性却是开朗,她身量不高,平素爱穿些水红衣裙,右手腕上系了红绳,那是她娘亲编来保平安用的。”
葛老太爷的声音期期艾艾,已浑然没了圣上亲师的威仪。
“见到了。”在葛老太爷殷切的目光中云清澜终于低声开口,“她过得很好,还生了个女儿,叫季娇。”
“季娇?”葛老太爷浑浊的两眼微微睁大了些,看着似是有些激动,“她那年走时自己都还是个姑娘,如今竟已经生了个女儿?”
“季娇,季娇。”葛老太爷又兀自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季娇好,季娇好啊。”
第84章 祸起萧墙
从葛老太爷府上出来许久, 一直到在城北客栈的屋檐下站定,云清澜都久久回不过神。
良臣荒山没骨,佞贼金屋续昼, 这世道,怎会是这样的?
城北这间客栈正对着中元大街旁的一条街市, 入夜后沿街小贩陆续收摊, 夜风没了遮挡, 就自远处疾驰而来, 呼啸着拍在云清澜单薄的身子上。
“云小姐,在想什么?”
秦朝楚不知何时站在了云清澜面前的台阶上,他于高处微微低头, 烛光剪影中映出一张温和俊逸的脸。
“五皇子, ”云清澜垂着头,白玉冠下的乌黑秀发柔顺贴服, 夜风吹起鬓角颊边的长发,从秦朝楚的方向就能再看到一截细长雪白的脖颈。
只听她声色低迷, 恍若睡着了,梦呓般地问:“五皇子日后登上龙位,当了天子,会想要什么?”
是想要群臣歌功颂德万人跪拜, 还是想要忠言逆耳君圣臣贤?
“想要云小姐。”夜影里的人温声笑道。
“什么?”云清澜迷茫地抬起头,正对上面前男人水月般的目光。
男人又在她略显涣散的视线中温柔地笑了一声:“没什么, 夜里凉, 云小姐进屋吧,房中备了热水, 云小姐洗洗睡一觉, 许就不头痛了。”
头痛?云清澜僵着脑袋想, 哦,夜风确实吹得她头痛了。
云清澜跟着秦朝楚一道进了客栈,客房早已开好,浴桶氤氲的雾气漫过脑顶,云清澜整个身子没在水中,舒缓暖流绕过身前背后,如一只柔若无骨的手,缓缓抚慰着她心间疲惫。
直到困意袭来,云清澜才撑着身子披衣而出,草草擦过便躺下歇息了。
不多时,均匀呼吸在不大的客房中响起,那声音低沉绵密,缓缓包裹着一颗疲倦的心灵,以及房门外那一道静默的黑影。
“殿下,云将军睡了?”唐干引住在秦朝楚对面,他打开房门,见秦朝楚从回廊处转出身,便上前问候。
秦朝楚淡淡应了一声。
“您在门口转悠,何不进去找他?”唐干引不知从哪摸出把瓜子,一边嗑着,一边又朝着云清澜客房方向张望一眼,“您不进去找他,他又如何能知道您在外面关心他?”
两个大男人,如今虽说是那种关系,难道还要因此避嫌不成?
秦朝楚倒也不多跟唐干引解释,只一边往自己房中走一边随口敷衍:“怕她认床,眼下既睡了我便安心。”
这云青风竟还真把殿下勾的五迷三道的,唐干引靠在门框上不说话,又从怀中摸出把瓜子。
“你这瓜子哪里来的?”唐干引嘎嘣嘎嘣嗑瓜子的声音听起来活像只仓鼠,秦朝楚身形顿住,扭头看他。
“郑老伯给的。”闻言唐干引忙不迭地又从怀中抓出一把瓜子,笑嘻嘻地递到秦朝楚面前,“这几日阿尧缠着属下教他练武,郑老伯觉得属下辛苦就给装了一袋,炒过的,喷香!”
却见秦朝楚嫌弃地皱了皱眉,看都不看一眼:“吵。”
唐干引一愣,这瓜子他都吃好几天了,殿下怎今日才觉得吵?他若有所思地看向云清澜客房方向,随即了然地撇撇嘴。
啧啧,娇气。
云青风,老子看不起你。
“这几日城外可还安稳?”
唐干引正捏着瓜子暗自腹诽,冷不丁又被秦朝楚问到,他面上先一愣,紧接着正色应道:“都安定下来了,季大人前几日从汴州回来带了不少东西,见外面一片混乱,就先留在了城外。因此才没来得及进城向您回禀,笛灵正在那边跟着帮忙。”
说起这个,唐干引脸上露出钦佩:“此番殿下和季大人布置周密,如此一番,定能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武朝。”
后面三四日云清澜便一直宿在城北客栈,其间又去郑老伯处一趟送了些银钱。
有郑老伯和华霜的悉心照料,赵麟禄身上的伤好了不少,听郑老伯说,赵麟禄第二日便下地了,后来就一直伏在桌边默写飞仙台账册,说是要拿着它向武帝谏言。
其间云清澜也曾去看了赵麟禄默出来的账册几眼,发现其上石材木料所耗用的资费竟与她从户部拿出来的账册上的条目还有出入。这萧墙欺上瞒下,除了明着报给户部叫其为他遮掩的那些外,背着吕莲生还贪了不少。
云清澜也在这几日里理清了思路。
陛下既容不下季家,那季氏一门的冤案就无人敢提,如今季家在武朝早无遗民,她与其非亲非故,即便想助其昭雪,也师出无名。可军将抚恤和难民的救济银,却都实打实地关系着百姓生计。
是以如今最要紧的,是要先将户部和赵麟禄写的这两份账册呈递到陛下面前,萧墙之流在其中的贪贿如今已经动摇国根,此事陛下不会置之不理。借此一举拿了萧墙这个毒瘤,再顺着他把吕莲生一起揪出来。
可没想到不等他们一纸诉状将萧墙参上朝堂,萧墙竟就先找上了门来。
阿尧从城南一路跑到城北客栈找到云秦二人时,两只鞋都跑的不知道掉到哪去了。
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口齿不清地拉着云清澜扭头就走。
云清澜直跟着他走出一截,才勉强听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竟是萧墙带着监工和一队禁军不知怎地找上了门来。
他们前来抓偷看账册的赵麟禄一行,正架着人往外走时被突然出现的唐干引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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