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没有谋逆,那架阁库中,百官册上,字字句句又是为了哪般?
“烦请葛老太爷解惑,”云清澜复又低头。
却听葛老太爷反问她道:“如今朝中诸臣,是如何议论季兄和当年旧事的?”
云清澜一愣,低头道:“不能提,不可说。”
身边最亲近的大臣勾结外国谋逆,此事二十年来一直都是武昭皇帝的心病。
“不能提,提之者惧,不可说,说之者伤。”可葛老太爷对此却并不怎么忌讳,“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云家小子,此处没有别人,老夫我死前也不会再踏出这府门,你放心说便是。”
云清澜又俯首一拜,恭谨应道:“黍米之变乃陛下心病,朝中上下无人敢提,今时过境迁,晚辈也只是在背后偶尔听人说起,大抵是说,武朝右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贪心不足,鼠辈偷天。”
这些话是一次朝会后她在几个新晋入朝的官员口中听到的。时逢那几人刚从各地提拔上来,正凑在一处商量着要如何讨好吕莲生,听说其刚入仕时曾在此人手下受了不少打压,就一人一句地痛骂了季鸿儒几句。
文人骂起人来,说的可比军中最为粗野的兵士还要刻薄难听,这几人一门心思要奉承吕莲生,对季鸿儒,那自是要极尽所能的斥骂贬低。云清澜斟酌一番,谨慎地选了其中最轻的几句说与葛老太爷。
“贪心不足,鼠辈偷天?”葛老太爷咀嚼着这八个字,突然哑着嗓子嗤笑了一声。
他看向云清澜:“季鸿儒此人,其貌如何?”
云清澜一愣:“未亲眼所见,不知。”
“其性如何?”
“未与其同行,不知。”
“其功勋、绩业如何?”
“未和其共事,不知。”
“其于国于家,忠心如何?”
想起架阁库上的卷宗,又想起杨柳沟中的遗书,这其间一忠一奸,一正一反,倒也真叫人无从辨别,云清澜如实道:“不知。”
“不知不知,事事不知又如何敢信誓旦旦地骂人一句鼠辈?”葛老太爷恼怒道,“一个一个自诩满腹经纶,难道就学了这些?”
此话虽非云清澜所说,可当她在架阁库百官册上看到季家谋逆的记述,却也曾因此对季鸿儒及其诸事动摇,云清澜哑口无言,只得重重低下头。
葛老太爷自也知这并不是云清澜的意思,片刻后他沉沉吐出一口浊气:“老夫久不出陋室,竟不知世人竟已如此诋毁我兄。如今这云家小子还能找老夫再问一句真相,不知季兄在天有灵,可能因此宽慰一二。”
云清澜沉默片刻:“晚辈不解,季家既没有造反,那黍米之变因何而起,架阁库卷宗和朝中诸人又为何将条条罪状都直指季家?”
葛老太爷躺在暖椅上:“他们都写了什么罪状?云家小子说来给老夫听听。”
“说季家勾结稷元。”
葛老太爷眼皮不抬:“无稽之谈。”
“说季家残杀公主。”
葛老太爷嗓音幽幽:“子虚乌有。”
“说季家私刻季氏玉玺拟写诏书,意图篡位。”
“私刻玉玺?”葛老太爷笑了笑,“那季宅封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间那枚私刻玉玺可曾现世?”
“未曾。”云清澜低声应道。
葛老太爷对此却并不意外:“不存在的东西,又如何现于诸人眼前。”
云清澜一愣:“您是说···直指季家谋逆的季氏诏书根本就不存在?”
“季氏诏书确有,”葛老太爷的声音沙哑缓慢,“可那枚朝中上下找了二十年的季氏玉玺,却根本就不存在。”
“这···”
若无玉玺,又何来季氏玺印?
云清澜不解其意一时滞住,葛老太爷就半阖着眸子继续道:“李和季,所差不过一粒米。”
印有季氏玺印的诏书是在金銮殿上被发现的。
时稷元国君访朝,李玄臻在金銮殿大摆宴席宴请秦雄和朝中重臣,宴上宾主尽欢满座怡然,热闹下甚至还草拟了两国和睦的往来诏书。
李玄臻醉眼朦胧地在诏书上落下印,可待到第二日,那金案龙桌上的一纸诏书上却赫然是个季字。
此时诏书尚未在众臣面前宣读送与秦雄,一旁也只有吕莲生、葛仲牧几个近臣。李玄臻勃然大怒,不顾众人劝阻直将季家人全都悉数下了狱才令人彻查此事。
可查来查去,却发现竟是那玉玺上不知何时沾了粒饭黏子。
这饭黏子成了精,趁着众人酒过三巡无人在意往李字头上当头一黏,稳稳当当,不偏不倚,从此李多一点,就成了季。
众人虚惊一场,刚拍着胸脯叹了句好险,转头又想起件别的事。
当时季家已被陛下给下了大狱,这个时候你再让陛下出来说是一场由饭黏子引出的误会,那不是把武昭皇帝的脸皮当瓜皮?
老虎屁股摸不得,皇家颜面丢不得。
是以众人商量一番,决定给季家找点不痛不痒的小过失。
季鸿儒两朝元老身居高位,这么多年下来经手的事数不胜数,难保不会老马失蹄行差踏错,他们只要找点小过失做做样子,替陛下敲打敲打季家,也顺便给陛下递个台阶。
众人说干就干,可难的是找来找去,却发现季鸿儒为官四十年两袖清风,就连其下的一众族人在朝中都是兢兢业业,除了给陛下上的谏言折子太多招陛下烦眼外,其他别说什么小错误,就连一粒饭黏子,都没多贪过。
众人急得满头大汗,一个个都拿出了要翻遍季鸿儒祖宗十八代的架势。可还没来得及给季鸿儒找出什么莫须有的罪名,下面那些不知内情的秀才学子就先按不住劲了。
他们自称儒生,乌泱泱地跪在金武门外,头扑棱棱地磕在地上,一边高喊着季老先生致忠致洁,一边求陛下赦免季鸿儒。
这群人在金武门雷打不动地跪了七天,其间文臣劝禁军赶,不论朝中大臣们用什么方法,他们都全然一副为季老先生告冤诉节,死而无憾的凛然模样。
事情到了这一步,季鸿儒到底有没有造反的心都不重要了。
金武门外的那些人既当自己是儒生,那谁还记得自己是武民?谁还在乎诏书上印着的到底是李还是季?谁能保证今天玉玺上黏一粒饭黏子,明天就不会卡一块土渣子?
——饭黏子土渣子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吹口气连影都不见,可要命的是,后面的事一出,陛下就再也容不下他们了。
最后谋逆的帽子扣下来,季鸿儒九族都没逃脱。谁能想到,一个声名绝尔的名门望族,最后竟会毁在一粒饭粘子上。
可这天下间的荒唐事,难道还少?
说到最后,云清澜也从中闻出了阴谋的味道。
玉玺在御书房放的好好的,怎么会突然黏上饭黏子?季氏诏书的事原只有几个近臣知道,怎转眼又变得天下皆知?
“可这般拙劣的设计陷害,陛下难道就真的会信?”云清澜拧眉,“其间诸事环环相扣,分明是冲着季家去的。”
“信与不信,全在陛下一念之间。”葛老太爷叹息一声,“当时朝中半数以上的大臣都受过季兄教诲,为了避嫌,季兄的事大多是吕莲生经手办的。可圣意难测,最后办成这个样子,谁也不知道这其中到底只是吕莲生的诡计,还是也有陛下的意思。”
云清澜眸色一暗,季鸿儒是一人之下的当朝右相,此事若没有武昭皇帝默许,吕莲生又如何敢轻易下手。
葛老太爷顿了顿:“说起来,这件事也连累了你们云家。”
云清澜一愣。
“有道是树大招风,当年季兄或也早已觉出不对,心知陛下和吕莲生迟早要对其下手。为了保全自身,才不得不频频与云家往来。云家掌管龙虎军,季家又是民意所归,两家若是合力,难保不会真颠覆了武朝皇室。陛下忌惮云季,这才改成了流放,可既是流放,那就难保其不会春风吹又生···”
云清澜会意:“所以,九族才改成了十族?”
葛老太爷点点头:“季兄是真正的名士大家,谏臣风骨。他对下-体恤民生,对上犯颜敢谏,当时的秀才学子都以听过季兄讲学为荣,他们相互结伴,又皆以儒生自称,说是一句桃李满天下也不为过。”
说到这里,葛老太爷叹息一声,“可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
天下人不能只知季鸿儒,不知李玄臻。
云清澜也跟着叹息一声。
“陛下容不下季兄,却也知道用谋逆罪抄季家立不住,所以后来才又对朝中官员和民间才子赶尽杀绝,”葛老太爷沙哑的声音染上悲色,“这是要堵天下悠悠之口啊。”
“那赵兄他们也是···”
“那些孩子,运气也不知是好是坏。”说起赵麟禄一行,葛老太爷又叹了口气,“他们心中虽早跟着季兄立下忠君为民之志,却都还未曾见过季兄,也因此,陛下才觉得留下他们或也无不可。”
“季兄出事后陛下血洗朝堂无人可用,那些孩子若是平平稳稳地升上来,刚好能补上这些缺。可谁知他们却心性坚定,和季兄一样,是刚正不阿的风骨。陛下一怒之下把他们关进了诏狱,严刑拷打逼他们服软,这一逼,就是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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