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请你们别靠得太近。”
“姑娘放心,我们侍候这个许多年了。”婆子们说着先去后头预备。
福儿本不想去:“六月里就是老太太生辰了,我还是先赶工罢。”今儿姐姐又吃了一盏燕窝,她都瞧在眼里了。
“姑娘特意吩咐的,你都在屋里闷了几天了,就没歇过,这半天功夫,不要紧的。”结香说完又道,“过两天,我们坐大船。”
福儿这才点头,跟着戥子从楼家宅院的后门去了码头。
这个码头,就单是给楼家用的,这一片水连着许多大宅,每家后门都有停船处,就是方便宅中人坐船出行的。
说是租了条小船,其实人能在舱中直立住,船中有桌有椅,比小舟宽大得多,只比不上画舫大船而已。
里面还设了软帘,福儿一看见船便道:“这么大的地方该再叫两位姐姐的。”
戥子如今看她,毛骨悚然,但这会儿要把她安安生生的骗到船上去。姑娘说了,不知福儿有没有内应,不能让她闹出动静。
她笑一声:“结香要照顾你姐姐,立春要留在院中,姑娘的屋里总不能一个人也没有罢?”
福儿瞧出戥子脸色不对,又看见青书时不时的瞥向她。
二人彼此有意,福儿便不疑有它:“下回,我给她们做衣裳做鞋子。”
船慢慢驶到湖心,福儿渐渐觉出气氛不对劲,桌上的菜肴酒水虽齐齐摆着,但少夫人一筷子都没动。
青书长白立在船舱外,驶到湖心处时,戥子也出去了,许久都没进来。
舱门紧闭,船窗开着。
福儿恍然,她还从没有跟少夫人单独相处过!
她方抬头,就见阿宝一双眼睛摄住她,不由喉间一紧,强笑起来:“少夫人,有什么吩咐?要不要吃酒?我给少夫人布菜罢。”
“你姐姐并不是生病。”
阿宝同她说了上船后的第一句话。
福儿先是怔住,跟着神色惶然:“不是生病?那是什么?”
“我们出发上船之前,螺儿的头油用完了,她在替你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你柜中恰巧放着两瓶没用过的……”
福儿脚下一软,倒在舱中。
阿宝并没理会她,继续往下说:“她从上船起,用的就是那瓶头油,先是头晕,跟着呕吐,再然后脑袋会像针扎一样疼,疼得她下不了床。”
福儿面上血色全无,一声呜鸣之后,她不住摇头,口中呜呜作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宝还不理会她:“大家皆以为,她那是晕船所致,只不过她症状重些。”
福儿隔着泪光望向阿宝。
听得阿宝继续往下说道:“我觉着不对,请了仵作,已经查明是头油里有毒,那头油是你带进府来的。”
“姑娘,求求姑娘救救我姐姐,她什么也不知道……”
福儿终于提起口气,她几乎是爬到了阿宝脚边,不住给阿宝磕头。
没一会儿就磕破了油皮,额上一片殷红血色。
“我自然知道她是无辜的。”要不然怎么会毫无防备用那瓶头油,阿宝还奇怪一点,“你们住在一起,为什么你没有用?”
瓶子都是一样的,她应该是进府之后,调换过。
福儿怔怔伏在地上,半晌才又哭:“我……我不敢用。”自从把那两瓶头油带进裴家起,她就再不敢用任何一瓶头油。
“是谁安排你进来的?是谁给你的东西?目的又是什么?”
阿宝沉声发问,她终于走到了这扇门前,她不怕推开它。
福儿伏在地上,死死咬住下唇,咬得嘴唇沁出血珠来,知道此时此刻已经再没什么好隐瞒的。
对阿宝道:“我说了,你能不能救救我姐姐?”
阿宝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她。
“那油应该是滴在头油里,一瓶头油滴上三五滴就够了……”
福儿伏地嚎啕,姐姐不知此事,只当那油就是寻常的头油,姐姐一次就用够了量!
阿宝这才明白,她身体底子好是其一,福儿稀释过给她用是其二。如此才能让病症绵延多年,既治不好,又死不掉。
螺儿不知此事,虽在船上洗头上头油的次数不多,但只那三两次,就足够让她的情况坏到这地步了。
阿宝从袖中抽出一张药方:“救不救她,要看你说不说实话。”
风自船窗外吹进来,那张药方被风吹着簇簇响动
只要指尖一松,这张纸就会被吹落水面,再无踪影。
福儿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张纸。
“是谁?”
她那口气一泄,瘫软在地:“是四姑娘。”
第219章 菩萨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穆王打进金陵城。
当年反对他的旧党, 男人们杀了个干净。女人们分作三六九等,有的没入掖庭为奴,有的充作官伎, 有的罚为功臣奴。
挑人的时候只是随意划拉几下, 就将人的命定下了。
福儿与父母姐姐分开,没入掖庭为奴, 她进掖庭时刚过八岁, 管事的太监派她捣衣, 洗宫人们的衣裳。
才洗了半个月的衣裳, 她那两只手伸出来手指头肿得好像红萝卜。
这还不是最疼的,最疼的是手上开满了裂口, 每日洗衣时都要咬牙硬忍,才能将手浸在池中。
有个宫人姐姐看她可怜,把自己的胰子给她用,自己反而不用。
还替她洗衣, 只让她做些叠衣裳的轻省活计。
福儿真心感谢这个宫人姐姐, 那个宫人姐姐对她道:“进来的都有这一遭,忍一忍就好了。”
从此两人一起吃饭,连铺位也挨在一块儿,日子虽苦, 可她到底也不算是孤苦无依了, 两人就以姐妹相称。
中秋的时候,宫人们也有月饼发,虽发到她们手里的都是硬块一般,但也吃得香甜。
这个宫人姐姐把她带到王管事的屋子里。
对她还是那句话:“进来的都有这一遭, 忍一忍就好了。”
从王管事屋子里出来, 宫人姐姐升了一等, 当上了管事宫女,她笑盈盈搂住福儿:“咱们姐妹的日子,这不就都好过了?”
王公公罚人,既不打也不骂,因掖庭中本来人手就不足,死一个,就少一个劳力。
他最爱的,是将人关在黑屋中,一丝灯火也不留,不给食不给水,不论犯了什么事,先关上两天再说。
福儿不肯从他,被推进屋中,蜷缩着身子从在门边,起先外头还能透进光来,可到了没有月亮的夜里,屋中伸手难见五指。
黑暗之中,房梁上,屋柱后,吱吱唧唧的声音由远到近。
她一刻也不敢睡,每每阖眼,就觉有东西向她靠近,毛绒绒的东西,拖着尾巴从她脚面上爬过去。
福儿拍打着屋门,哭求“姐姐”把她放出去,那个样样吃的都肯分她一半的姐姐,根本没有来。
第二天清早打开门,福儿再没敢反抗过。
宫人姐姐搂着她,告诉她:“忍一忍,等来了更小的,你就不用受罪了。”
于是福儿日夜苦盼能来一个更小的,连王公公赏的羊油膏子都舍不得用,悄悄攒起来。被宫人姐姐看见,宫人姐姐睇来一眼,笑了。
福儿没能等来一个更小的,她等来了三姑娘。
因她“听话”,不用她再洗衣,日常还能跟着宫女姑姑们,去给各殿的娘娘和得脸的大宫女送洗好的衣裳。
福儿捧着浆过的衣裳给宫里的老太妃们送去,在太妃宫中遇上了三姑娘。
她一时恍惚叫了一声:“三姑娘。”
三姑娘先是径直走过了回去,跟着恍然回身,她看向福儿,虽认不出她,却知她是宁家旧婢。
三姑娘强忍住了眼泪,央求姑姑让她们说两句话,福儿这才知道,三姑娘四姑娘两个,没被充去当官伎,而是也进了宫来,当宫人。
福儿不敢相信,略有姿色的都拉走了,似三姑娘四姑娘这般容貌,怎么存身?
三姑娘还是在家时那样笑:“是……是他出了力。”裴家此时,也是自身难保,他竟还肯为她们奔波出力,明明他们还没有定亲。
“三姑娘……”
三姑娘摇摇头:“别叫我这个,免得管事姑姑打你,我叫素清,四姑娘叫素馨。”
素馨是最不起眼的小花,四姑娘竟肯叫这么个名字?
三姑娘知道她在浣衣局日子必不好过,也不知用了多少银子打点,将她也调到老太妃宫中去。三姑娘对她道:“来了这儿就安生了,太妃娘娘心肠好,待我们都是极好的。”
“宫人们等到二十五岁,就能放出宫,老太妃说了,会替咱们求一求恩典,我们不会永远都关在这里的。”
三姑娘每每这样期盼时,四姑娘便会哧她一声:“你怎么成天尽说这种蠢话。”
她们是罪臣女,不可能放出宫去。
三姑娘还是温柔可亲,四姑娘依旧脾气坏,只是那坏脾气只对三姑娘和她发作。
“你这脾气快改改罢,老太妃给你起名叫素馨,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就是让你少惹人眼。”当这宫中一朵不起眼的花。
福儿很愿意相信三姑娘,她当真以为她们能挨到二十五岁,她年纪小,还对三姑娘说:“三姑娘你们先出去,我出去就找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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