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轻描淡写几句话,原本想跑的人却都不动了。
“跑,不过是死得更快,”暮芸淡声道:“还不如留下来堂堂正正地站着死——说不定,还能有个一线生机。”
无边的夜幕,正如无边的海洋,沉寂鬼魅,深不可测;这带着光亮的营地就像是茫茫大海上的一叶点着航灯的孤舟,虽然前途莫测,却也是他们这一百弱奴唯一的依靠了。
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来自命运的寒意。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读过什么书,不懂得什么叫背水一战,什么叫破釜沉舟;但人走到了这样的境地,有些道理自然而然就会懂。
狭路相逢,勇者未必胜,但懦夫一定死。
暮芸还穿着那身破烂的红衣,却已经在这喜庆的嫁衣外套上了冰冷的铠甲:“从前没有人战胜过匈奴,不代表之后也没有。”
谁都有可能是开创历史的英雄。
那么,为什么不可能是你和我呢。
不过寥寥数句,暮芸已经看见,这些今日午间才第一次拿过兵器的奴隶们,已经渐渐挺直了脊梁,眼中从恐惧和绝望,变成了绝望和愤怒,变成了想要活下去,又或是想要站着死的愿望。
但她知道这并不是因为自己这番所谓的“演讲”,是因为他们虽然是奴,但更是荆人,更是柔弱却不曾屈服的中原之兵。
不远处的黑暗里,右谷蠡王听了探子的回报,大笑出声;他竟是不屑遮掩,改变了原本的突袭计划,直接大咧咧地带着人走了出来!
右谷蠡王拍了拍他儿子的肩膀:“出发前,大单于竟还说什么这支起义军不是寻常荆人,反复告诫我千万小心——哈哈,他懂个屁!我带了我最好的兵!难道三百天汗骑兵,还能输给一百个荆奴不成!”
“大,你忘了?栾提单于被荆人抓走过,他当然害怕!”右谷蠡王的儿子口中发出嗤地一声,横过弯刀,在自己精壮的臂间一擦:“父亲且在此处等待,夜风吹到那边山顶时,我便回来!”
右谷蠡王的儿子名叫豁延,在栾提顿单于回归草原之前,他原本是匈奴年轻一代里最被看好的领主候选人,然而栾提顿就如同天上的太阳,他一出现,豁延这颗“星星”自然便黯淡了。
豁延压着这口气,已经压了太久。
他正需要一场痛快的杀戮来平息他翻滚不息的血夜,这群荆羊能死在他豁延的刀下,也该感到荣幸了!
“随我冲锋!”豁延眼中冒着嗜血的兴奋光芒,灼热的鼻息如野兽般向外喷出,他提跨驱马,手持弯刀大吼道:“若有荆女,大家享乐!”
三百多匈奴骑兵跟在他身后,发出野兽般振奋的嘶吼,他们就像是夜幕里冲出的贪狼,牙尖爪利,贪婪的口涎还带着腥臭之气,有种近乎原始的凶蛮。
匈奴骑兵来得太快了。
快得就像是一片沉甸甸的黑云,以万钧之势向着孤岛般的营帐地飞奔而来!如同从天而降的巨石,如同避无可避的劫难。
豁延的马蹄,距离营帐地只余不到百步。
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天幕中轰然一响,云层中闪过一道通天彻地的怒雷;耀目的白光闪彻天地,在雷声即将炸响的瞬间,这天地竟有那么一瞬,静得令人胆战心惊。
砰——
砰——
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自己猛烈的心跳声。
这一刻,豁延忽然在冥冥中感受到了一点不详的预兆,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仿佛是沉默的天神正在触碰他。
豁延不知道的是,这种“天神”,就是中原人所说的命运。
“冲锋!”豁延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去抵抗这种不安,他厉声大吼:“杀光荆羊!”
他的马率先踏碎了营帐地的木栏,几乎是畅通无阻地闯入了这密密麻麻的营地中,可就在他冲过最前面一排的营帐时,他忽然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注视——
豁延看见了一个女人。
她站在营帐后,手中不知按着什么东西,忽然对他莞尔一笑。
“你好呀,蛮子。”
女人手腕一抖,露出了营帐下的东西;就是这个瞬间,豁延忽然感到胸腔一凉。
那女子对他笑道:“来生见。”
艳盖万物,美如蛇蝎。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顾哥:“我是个没有感情的政客,只是单纯地想利用她,时机一到就会残忍地将她杀掉。”
半个月后:“我是个没有感情的政客,只是单纯想利用她。”
两个月后:“我只是个没有感情的……”
半年后:“我只是个……嗯?阿芸你饿了?我给你下碗面吃好不好?”
第5章 公主与悍匪(五)
豁延甚至都没能反应得过来。
在他不那么长的一生里,他始终居住在大漠中,见过的最锋锐的东西,顶天不过是用精铁打造的弯刀。
他又怎么能知道,这世上有种专为女子打造的□□,虽然只能发出一支金钗般大小的短箭,但只要涂了毒,就能在顷刻间取人性命呢?
更何况暮芸这一支还是大荆朝技艺最精湛的匠人们研造的,其上淬的毒千提万炼,为的就是在关键时候给他们的帝姬保命。
可见这世上有些人,总是要死在见识不足上的。
豁延心口处传来难以抑制的剧痛,他大吼出声,想要翻身下马,却直接从上面栽了下来!就在即将落到地面的瞬间,他忽然感到脖颈被什么东西紧紧缠绕住了!
“云姑娘!我中了!真的中了!”
少年姚谅渔绳出手,一套即中!他死死拖住豁延,动作飞快地钻入了另一个营帐又飞快地钻出来,对着暮芸喊道:“可以开始了!”
暮芸对他一点头,而后手臂轻扬。
下一刻,豁延整个人竟如同待宰的牲畜一般,直接被横着拖了出去!他平生第一次有了真切的濒死感觉,挣扎着向前看去的时候,却发现拖着自己没命般前进的,竟然是一团“火”!
炽烈的火焰熊熊燃烧,豁延在剧痛中,好像看见了那些死在他手下的荆人。
他这辈子也没什么爱好,最喜欢做的就是屠掠边地的荆人。豁延有种特殊的癖好,那就是将荆人那些细皮嫩肉的小孩活着架在火上烤——尤其是小孩。
荆人的孩子嗓子细,也没点骨气,活生生烧死的时候,最能让豁延感受到那种类似征服的快乐;有时候他看着那些小孩,觉得荆人真的很恶心。
他们那么瘦小,那么孱弱,生命就像虫子一样薄,却偏偏可以占着水草最丰美的地方快快乐乐地活着,这到底是凭什么呢?这些在火焰里喊得撕心裂肺的小东西,将来就会是那些美好土地的主人,匈奴的孩子那么健硕,却只能在大漠里吃沙子。
天神是多么不公啊。
那时他这样想。
他从没有想过,原来火焰竟是这么令人害怕的东西;或许他也没有想过,天神,也许真的是公正的。
来者,必报。
死于火下,就是天给他的惩罚。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豁延的属下们惊怒交加,却根本反应不及,他们打着呼哨要冲上来救主,却都被眼前的一幕给惊住了——
那些所谓的营帐,竟然只是被随意支起来的白布,每个“营帐”后面都站着一个穿着软甲的荆奴,就在骑兵们踏进营地的瞬间,这些白布竟是被同时掀开,露出了下面藏着的大车!
但豁延的属下们根本就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
因为豁延被套着脖子,麻绳的另一端还挂在一辆着火的巨型马车上!
姚谅刚才钻入的那个“营帐”之下,竟是一辆整装待发的马车——如果匈奴的左贤王还活着,就一定能认出来,这就是大荆帝姬那辆风光无二,用来送嫁的六角金銮车!
匈奴骑兵们根本就反应不及,他们一不知道该如何救下豁延,二不知道该如何对这些反扣着的大车下手!
此刻随着暮芸的命令,早就准备好的奴隶们立即将马车点燃,金鸾车燃着熊熊的火光,拉车的良驹们受到了惊吓,疯魔般地夺路狂奔,豁延被拖在后面,已是生死不知。
但匈奴骑兵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因为他们忽然发现,那些营帐下的大车速度快得竟是超乎想象,不过是瞬息之间,竟已经聚合在了一处!简直就像是一道从天而降的盾牌!
更可怕的是,他们根本就看不见任何一个裸|露在外的荆羊,就算手中弯刀再利,也根本无处下手!
明明没有马,这些荆人是怎么让大车移动的?!
来不及了。
“救豁延主!”打头的骑兵用匈奴话嘶声大喊:“否则就算回去,右谷蠡王也会杀了我们喂鹰!”
随着这一声喊,匈奴骑兵们再次没命地奔跑起来。
豁延就像是吊着恶狼们前行的腐肉,匈奴骑兵们值得跟着没命似地冲锋,却根本不知要冲到哪里去。
“小心!有埋伏!是绊马索!”
只一刹那,最前排的骑兵们竟是突然前人仰马翻,齐刷刷地摔落在地!只见道路两侧的“营帐”下,两边的大车竟忽然勒住了数十条绳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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