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大车就像是移动的小型宫殿,直到此时,一些落在地上的匈奴人才终于看明白了“大车”的构造。
狗屁的大车,根本就是荆人那些运粮食的箱车!荆人将整个车翻转过来,像一个倒扣在地上的碗!
需要移动的时候就让里面的人顶着车走,需要防御时就地一扣,瞬间就形成了最坚固的堡垒。任凭匈奴弯刀再怎么锋利,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突破这种防御!
匈奴人还是第一次见过这种“流氓打法”,但他们根本就不顾上——因为层层叠叠,变化莫测的绊马索竟然越来越多了!
“变阵!”
姚谅死守在暮芸身边,用瘦弱的少年身躯挡住他,他们两人在同一辆车中,也唯有这辆车是有“天窗”的,可以让暮芸的指挥命令从里面露出来:
“起火绳!”
这些绳索原本都是用来捆粮食的,再结实不过,埋伏在大车里的奴隶们每人手中都有好几根绳,他们按照暮芸事先教过的顺序依次往起拉,每个人都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每个人却也都拼尽了全身的力气!
姚谅清亮的少年声音响彻旷野的刹那,几乎所有浸透了烈酒的绊马绳都剧烈地燃烧了起来!匈奴人的马霎时惊了,又怕火又怕绳,在这种颠簸之下,就连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精兵们也吃不消!
更何况,匈奴人手中缺丝也缺铁,他们的骑兵连听都没听说过马鞍这种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匈奴骑兵们几乎全都被摔在了马下!
“一旦下了马,事情就好办了。”暮芸安然地坐在她那辆“大车”上,有些嫌弃地擦了擦手上豁延的血:“下钩子吧。”
姚谅兴奋得手在抖,少年将手指搭在唇边,呼声为哨,发出了最后的指令。
所有的大车里,几乎同时伸出了事先烧红的铁钩。
这些钩子看似不起眼,却是行军途中必不可少的东西,点火做炊的时候,须得用这些铁钩波动柴木,才能让火快速地着起来。
奴是不会用武器的,但是他们经常要跟着做饭——火钩尖利且长,热烫如烙,用来钩匈奴人的腿,真是格外趁手。
“啊啊这是什么东西!救……”
“荆羊有邪术!快跑!快离开这里!是天汉降罚了,快逃命啊!”
“不要再管延主了!荆人都疯了!探报有误,这些根本不是奴隶,是他们的精兵!”
可惜这些匈奴人已经没有逃跑的机会了。
烧红的铁钩会勾倒他们,发疯的马匹会踩踏他们,这些被他们视如草芥的“荆羊”,会拿起他们散落在地上的弯刀,用虽然颤抖却坚决的手,毫不犹豫地割断他们的喉咙。
比起肩宽体壮的匈奴人,荆人是柔弱的。
可在长达五千年的历史上,柔弱的荆人却从未低伏过他们的脊梁,无论是面对怎样的绝境,无论是面临怎样的刀锋。
匈奴人痛苦的嘶吼声终于渐渐低下去了,姚谅为暮芸撑起大车,她终于从这不见天日的空间里走了出来。
其他的奴,也慢慢地走出来了。
年纪最大的奴已经六十多岁了,他鬓发散乱,花白和稀疏的胡子细微地颤动着:“赢了吗?”
老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每呼出一口气,都感觉到无数恨,无数怨,争先恐后地从胸腔里喷涌出来;他颤颤巍巍地踩住了一个匈奴人的胸膛:“赢了,赢了。”
终于赢了。
随着老人这句话说出口,所有的奴隶们如梦方醒,他们大哭着,大笑着,手里拿着匈奴人的弯刀,仰天去笑,又或跪在地上大吼。
劫后余生,人间大胜。
一百荆奴,对阵三百匈奴精兵,上阵不过一瞬,敌方主帅立毙,己方竟无一人伤亡!
在大荆朝四百多年的历史上,战役无论大小,荆人从没有战胜过匈奴,他们尚且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历史的结点。
这是一次次没有统帅,也没有正规军队建制的大胜。
其实严格来说,就这么点规模的战斗也谈不上大胜二字,但有些事情当时或许看不出端倪,时过境迁了,回头去看,才发现正是这么小的一件事,竟是一场浩荡历史的开端。
在之后将近四百年的时间里,中原的王朝与栾提顿和他的子孙们依然继续着无休止的战争,却再也不是匈奴一边倒地赢。
这场战斗就像是一个开关,告诉了中原大地上柔弱的荆人们——
我们能行。
这世间多少失败,其实无关实力,只是心里没有那种热望,没有那种知道“其实我可以”的信心。
为了纪念这一信心,世人记住了今日。
史称百奴之战。
奴隶们看向暮芸,他们的目光从不屑厌恶逐渐转为了敬畏——是暮芸拖着他们来经历这次生死的,但也是暮芸给了他们这场前所未有的荣耀。
只有一辆大车还没被翻过来,里面却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大车侧面唯一裸|露出来的洞里,烧红的铁钩还在没命地往外横扫勾扯。
暮芸听出这是谁的哭声了。
是四娘。
姚谅带着几个男人将大车从后面翻开,四娘见到天光和满地横躺的匈奴人时,才终于抬起了哭到红肿的脸。
“儿啊,”柳四娘抓着地上的荒草,带着满脸泪水仰脸大笑,而后她缓缓站起来,声音近乎温柔地说道:“……娘终于能给你报仇啦。”
五里外塔汉山上,何三道人已经整个呆住了;他身后跟着一起在观望的副将们则各个都像是疯了,各个赤红着眼睛哭着大吼。
赢了,是真的赢了。
“只用那些破烂也能胜?”
何三看着火光大亮,遽然大胜的营帐地,仿佛已经穿透空间,看见了暮芸艳若桃李的面容,还有她那双含着浅浅笑意的眼睛。
“帝姬果非常人,如果不能收服,就必须彻底除掉,总之绝不能再让她回到大荆去。”他喃喃地念道:“老顾啊老顾,可是你能行吗?”
老顾如有所感,在漆黑的夜幕里抬起了头。
他看向了脱木尔河的方向。
“当家你听,那边打起来了,也不知战况如何……嗳,其实也谈不上一个战字。”顾安南身后的一个副将叹了口气:“那么细皮嫩肉的小娘子,可惜了。”
顾安南什么都没说。
他站在湍急的河水边,只嘴唇抿得死紧。
“说什么废话?还不到怜香惜玉的时候!”顾安南对身后众人打了个手势:“所有人做好准备,按原计划立即下水。”
脱木尔河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营帐地里的暮芸深深吸了口气。
因为她看见了豁延的尸身。
豁延已经死了,死得狼狈又不甘,他被拖拽了太久,只剩下半张脸还可堪辨认;暮芸一看到他手臂上的狼头刺青,就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她预料到了栾提顿一定会派右谷蠡王来打前阵,却没有料到他的儿子豁延也会来。
带着剧毒的弩箭只有一支,能出其不意地杀一个匈奴首领已算侥幸;若再想算计右谷蠡王一次,这是万万不能了。
“柳夫人,眼下还没到伤春悲秋的时候,今夜还长着呢。”她眉峰挑了挑,看向不远处从黑暗里奔出的人马:“毕竟想给儿子复仇的,可不止你一个。”
作者有话说:
“因为他们是柔弱却不肯屈服的中原之兵。”
检查错字的时候看到自己写得这一句,还是觉得振奋又感动(王婆卖瓜.jpg)
第6章 公主与悍匪(六)
右谷蠡王身边还有十几个亲兵,他们一直在远处观望,起初看见着火的时候,还以为是豁延老毛病犯了,又在折磨荆人玩,是以根本没有当一回事,还乐呵呵地与豁延的亲兵攀谈。
直到他忽然意识到,欢呼的声音似乎是荆人的。
豁延都杀过去了,怎么还可能有荆人活着?!
右谷蠡王背后起了一层细密的汗,恐惧和绝望笼罩着他,他甚至都没敢想豁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策马向前冲了出去。
“来不及了。”暮芸看着西南方阴沉的夜幕,语速很快地说道:“姚谅,你带着大家立即渡河,去五里外的塔汉山找何三当家,让他马上带着所有人在塔木尔河东侧埋伏!”
没有任何一个奴质疑暮芸的决策,几乎是用最快速度上了事先准备好的筏子。
其实说是筏子,也不过就是一些充满气的羊皮袋,需要几个人抱着同一个袋子奋力向前游动才能勉强过岸。
只有柳四娘没动。
“你不打算走?”柳四娘嘴上不客气地问,手上却一刻不停地帮暮芸把豁延的尸身绑在一辆倒扣的大车上:“难道你还想一个人对十几个匈奴兵不成!”
暮芸反问道:“你们渡河需要多久?”
柳四娘看起来有些着急:“用不着你管!”
“至少一刻钟,”暮芸知道她在恼什么:“如果没有人在这拦着,你们就无法渡河;渡不了河,何三就没法掌握一个准确的攻击时间。”
这三百多人绝对不是右谷蠡王的全部力量,栾提顿也不会只派他这一支来杀顾安南。
因此必定还有更大的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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