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 就听见身后“啪啦”一声, 是来请示军务的张鸿将手中东西掉在了地上。他脸色发白,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须卜思归抱臂:“干什么, 你又愿意理我了?”
张鸿这些日子简直是一头扎在大小事务里不分昼夜地干活,原本唇红齿白的少年人,如今瞧着简直有些憔悴了。若非今日要来看看新伏火雷, 只怕还和须卜撞不上。
谁料一碰上就听说她要走。
张鸿垂下目光:“大帅,钟夫人晚间就回吴苏去了,您别忘了去送。”说完之后掉头就走, 连看都没看须卜一眼, 那速度快得简直生怕晚一步自己就要被吸回来似的。
须卜思归抱臂看着他背影, 眉梢一挑。
“大阏氏——是四十多年前从大荆和亲到那边的松懿公主?”见顾安南看她, 暮云解释道:“松懿是栾提顿的生母,所以咱们这位木苏尔部大单于看起来才有点像汉人。”
而且还是有皇族血脉的汉人。
须卜思归唏嘘道:“大阏氏这辈子根本就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我小时候还经常看见老单于用马鞭打她。后来又改嫁给先头那位继位贤王——要不是栾提单于带兵回来, 她根本活不到现在呐。”
暮芸眉头微动, 顾安南知道她这是不高兴了。
暮芸:“老单于何故如此苛待她?”
照理说四十年前的大荆还不至于衰落到那个地步,边境几个老将还没有死于内斗,匈奴十八部也未曾统一。
即便是为了保持联盟稳固,老单于也不至于这样对待他的阏氏;更何况十数年之后,这位单于竟然还放任自己和松懿的儿子栾提顿流亡在外不管不问,任由他在大荆朝受尽屈辱,现在想来,这些事情里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除非,这里面还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嗯,有点私事。”须卜思归转了转脖颈,发出喀啦响声:“你们聊。”
暮芸和顾安南都不是闲人,下面各自都有一大摊子人在等着,顾大帅固然恨不得现在就将人捉回卧房里干点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情,但头上好歹顶着大帅两个字,也不好就地耍流氓。
“早去早回。”大帅威严地对他的小妻子说道:“等你吃饭。”
于是忍笑忍得辛苦的暮芸去同钟褚秘密见面,顾大帅则陪着钟夫人去了渡口,送她回吴苏去。钟夫人做銮车,顾安南骑马——这辆车是花文送的,说是感谢钟夫人能慷慨地提供大量金银供他“挥霍”,老头儿这辈子就没用上过这么豪阔的研究资金,感激得恨不得给她磕一个。
銮车不需要人来抬,也不需要马来带,只需要旁边有个人给一个很小的力量,就能驱动这辆车自己向前行进。
钟夫人看向身旁阳光里的年轻人,看到阳光打透了雍州大街两侧的枝叶,看到他如此鲜活有力,看到人间的希望升腾而起。
她忽然感到了说不出的满足,心中某个郁结的疙瘩,仿佛就在此刻被柔和的阳光给融化掉了。
“我知道你一直想问,我和海汝峰到底是什么仇。”钟夫人温声叹道:“如今他也没了,又将你养得很好——虽然用心险恶,但那都是上一辈的事情了。你愿意在他身后尽孝,我是没有意见的。”
顾安南看了她一眼。
“要认真说起来,其实算我欠他的,但当时我真的不知道……”钟夫人将车帘卷起来:“你年纪小未必知道,当年海汝峰其实差点尚主。”
尚主?!
四十年前大荆朝的公主一共就两个,一个天生失语,去护国寺青灯古佛地过了一辈子——好像后来还做了什么“十戒僧”;另一个当年可能也就五六岁,海老头儿要尚哪个主?
钟夫人的目光变得很远,看起来有些不忍:“当年我是真的不知道,那位殿下竟然曾被劫至民间落魄过——她被拐骗到民间的时候年纪还小,养父母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就做主和当地教谕的儿子订了亲。”
她这么一说,顾安南也想起来了,海老头儿虽然很少提及他年少时的事,却经常聊到他那个没谱的爹。有一次自己下值回来,看到海汝峰一个人佝偻着脊背在灶房炒饭,忽然问他:
“怎么不娶亲?”
那时老头儿沉默很久,出神出得连饭都炒糊了,直到把那一晚黑黢黢的炒饭端到了饭桌上,他才嘿然一笑:“我那个爹给订过亲……但我配不上。”
十九岁的少年金吾卫不能理解,世上还有什么他海圣人配不上的好娘子,但此刻他却忽然明白了那语气中难言的意味,以及深藏的哀伤。
“当时我还没成亲,被家里送进宫中做过几年女官。手里帮后妃们掌着一些生意——其中就有秘密从匈奴进牛羊的买卖,后妃们靠着这些货在长安卖拨霞供,很是挣了一笔。”
顾安南的思绪被打了个岔,摸着鼻尖笑道:“嗯,我家那个殿下也有店面。”
“你这娘子也不简单,小心些吧。”钟夫人知道他情根深种,虽然对这个过于厉害的儿媳妇有些忌惮,但也知道自己这个半路杀出的亲娘不好多说:“所以当时我从自己的商道得知,那时匈奴诸部之间纷乱迭起,如果朝廷能选其中最强的一支联姻,说不定能解决大荆边患。”
后边的事情其实也不必再多说了。
少年钟薇不过一介女官,本来没必要理会这种国家大事,但当时她已经和卢家订亲——卢家是立场坚定的二皇子党。太子与二皇子的党争如火如荼,她之所以开口,不过是为了让日子更好过罢了。
“但那时并没有适龄公主,”钟薇:“所以我向皇后保荐了始终‘养在道观’中的慈阳王幼女——她去匈奴和亲前获封公主,赐名松懿。”
松懿公主。
这名字刚刚才听过,实在熟悉得出奇。
顾安南不料自己这位没过门的“师娘”竟也如此大名鼎鼎。如若异地处之,有人要在自己和暮芸成婚之前非要将她弄出去和亲,叫她在外头受辱,又叫自己一辈子都不能与他相见——
“着实有些缺德。”顾安南中肯地点评道。
钟夫人叹气。
“后来我派人暗访,才知道当时海汝峰和松懿二人可能不是订亲——而是已经成亲了。只是他们住得远僻,婚事没有张扬,知道的人也就不多。”
钟夫人没有再说了。
多少红尘旧怨,说是说不清的,各人都有各人的不得已——比如松懿嫁给海汝峰时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又比如当时卢家遭逢大难,如果不是钟薇献策,只怕根本就保不下来。
时间已经过得太久了。
不会再有人提起,闻名天下的海圣人,为何总是南望而立。
但顾安南天生就不是个爱矫情的人。
他目送钟夫人上了船,站在渡口想了一会儿,得出了一个很混账的结论——既然那个松懿——如今应该叫大阏氏了,是自己未过门的师娘,那怎么能葬在外头呢?
不像话。
生不能同衾,死也得同穴,大不了将来他亲自去匈奴挖回坟,回来埋在海圣人的坟窝窝里,说什么也得让老头儿在地底下高兴一回。
要不怎么能算孝顺?
“我看这比给他报仇强多了。”准备挖坟的缺德大帅高兴起来,招来亲卫道:“须卜思归呢?叫她来!”
亲卫一脸为难:“须卜将军从下午就不见踪影,不知去哪了。”
顾安南翻身上马:“张鸿也去过匈奴,那就叫他。”
亲卫:“……”
亲卫一脸为难:“说出来您可能不信,但鸿军师也不见了。”
然后亲卫就心惊胆战地看见,大帅先是一愣,而后展露出了一个帅气又微妙的笑容。
“没事了,别去打扰他们。”他策马回城:“正好我回家吃个饭!”
然而这顿晚饭注定是要难以下咽了。
因为当他回到和暮芸暂住的雍州园林时,就发现满地清辉之下,拱桥暖灯之中,暮芸正和钟褚对面而立。
刚刚新婚的钟褚满脸不解,而暮芸背对着自己,只留下一个决绝又清瘦的背影。
“给我准备一条海船,越结实越好。”她拿出一张自己画的图纸递过去,声音里几乎是笑着的:“最晚不过今年立秋,我就要乘它离开啦。”
第105章 生前身后名(五)
这一晚, 暮芸不知为何,顾安南将自己压在光线黯淡的内室里,一遍又一遍凶蛮地亲吻。
这一晚, 在黑暗中等待已经的南山,终于捉住了属于他的这朵云。
娇美的云朵被欺负得气喘吁吁, 被山峰缩在隐秘的极乐地,云朵被迫仰头承受着山峰蛮不讲理的冲撞, 被撞出细碎如珠的白沫,云与山的相接处,云中化出的蜜汁沾湿了山的衣裳。
山风裹挟夕阳,将云朵压在粗壮突起的老树上, 云朵如照夕阳, 变成一块飞着红霞的软玉。
云朵几乎失去意识,小声请求山峰的怜惜, 却只换来更加凶狠的撞击。山间唯一的昏黄光亮被割裂成碎片,落入云朵的眼中,又被山峰撞成一片灿烂的涟漪。
山峰表情漠然, 手上却更加用力,云中的花瓣再一次瑟缩起来,蕊心颤动, 软成一滩任他施为的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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