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两个人,处处是破绽。
不过与其说是不谨慎,不如说是……有恃无恐。
姜屿如此,一是仗着京中的达官显贵不会到城南来,二是因为,被发现也无妨,直奔主题便是。
施晚意则是不以为意。
一个书生就算发现她的身份,又能耐她何?
她没犯法,就算为人上有一些小瑕疵,可只要不受名声所累,心大皮厚,尽可横着走。
两人之间,算不得阴差阳错,一个故意为之,一个先入为主。
而时隔许久,这次施晚意一人到织坊来,织坊已经在她的陪嫁婢女和文娘子的管理下,走上正轨。
先前两个月,织坊就是处于赔钱阶段,陪嫁婢女不慌,文娘子却是异常忐忑,生怕没法儿跟主家交代或者是好不容易有的活计没了。
等到这几日,施家和方家的大单来了,即便织坊还不赚钱,可也一下子解了文娘子和织坊内众多织娘心中的急,踏实许多。
是以文娘子见到施晚意,虽依旧拘谨,却没那么虚,边跟着施晚意在织坊里闲逛边利索地汇报织坊里的事儿。
织坊宅地广,她们从放织机的三间屋前过去,打算从左边儿绕一圈儿回到原地这样走。
施晚意先是看见六七个在空置院子里跑玩的女童,随后又在另一处院落看见西偏房窗下趴窗蹲着两个瘦小的女童。
那间屋子,乃是特地收拾出来的小学堂。
文娘子一见那两个孩子,立即焦急地斥道:“你们两个,怎地又在偷听?!”
那两个女童猛然吓得跳起,当即就想跑,可一回身看见锦衣华服的施晚意,其中一个脚一软,便绊倒在地,另一个没留神,又绊在她的身上。
两个孩子全都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施晚意眼利,发现她们爬坐起来时手掌上有殷红色,肯定是擦破了。
“去拿药膏。”
施晚意吩咐完婢女,便走向两个孩子。
那两个孩子全都坐在地上不敢动,满脸涕泪,脏污又狼狈。
施晚意径直走过去,半蹲下来,任由昂贵的裙摆落在地上,打量了两个女童几眼,然后看向第一个摔倒的女童,轻声问:“我见过你吧?”
瘦小,短发干黄稀薄,眼睛大的吓人的女童嘴唇颤抖,害怕的像是要晕过去,说不出话来。
院门外,玩闹的女童们挤挤挨挨地躲在门后偷看。
这时,西偏房的房门打开,容貌娇媚、身段妖娆但是衣着素雅的女先生惊喜,“刺……娘子!”
施晚意与女先生是旧相识,微笑示意后,便又转向两个女童,“地上凉,站起来吧。”
她说完,顿了顿,又问,“能站起来吗?”
两个女童听着她温柔的声音,呆怔。
文娘子紧张地催促提醒:“快起来。”
那两个女童这才回过神,慌里慌张地彼此扶持着站起来。
施晚意看着两人磨破的膝盖和手肘,又看一眼她们受伤的小手,抬头对女先生道:“云萍,替我洗个帕子。”
云萍立即点头,复又返回到门内。
没多久,她便拿着沾湿的帕子出来,一方递给施晚意,一方她自己拿着,拉着另一个女童站得离施晚意远些,方才蹲在女童身前,拉起女童的手,轻轻擦拭。
施晚意养尊处优的手里也握着那女童瘦小脏兮兮的手,轻柔地擦拭,问她:“疼吗?”
女童看着自己脏兮兮手和指甲里的脏污,难堪地想哭,想要抽开手又不敢,耳朵里什么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
施晚意不在意,擦完一只手便换另一只手。
擦拭时,女童本就短小的袖子向上缩,露出一道青痕。
施晚意一顿,握住女童的手腕,另一只手向上撸袖子——
皮包骨一样的细手臂上,青一块儿肿一块儿,全都是伤痕,极为可怖。
周遭的人都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而女童发现后,涕泪更加汹涌,慌忙扯回手臂,使劲儿向下撸袖子,像是要将袖子拽下来一样。
施晚意默然一霎,没有说什么,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对拿药膏过来的婢女道:“给她们上药吧。”
婢女上前。
施晚意退开后,仿若刚才什么都没发现,透过门看向里头。
屋内仅有五个女孩儿,好奇地向外张望,一对上她的视线立马躲闪。
她们没有年纪特别小的,最小的看起来也得有七八岁,身上的衣服或多或少带着补丁,可全都拾掇得极整洁。
门里门外,仿佛已经能够预见两种人生走向。
施晚意淡淡地问:“就这几个愿意交束脩上课?”
“回娘子,是。”云萍点头,又看向院门处,道,“先前有些不想交束脩还想偷学的,文娘子驱赶几次之后,偷听的便少了。”
文娘子马上惶惶不安地解释:“您请了女先生,有些孩子家里不愿意交束脩还来偷听,对交过束脩的不公平,所以……”
她才驱逐。
施晚意不置可否。
即便她知道,屋里有两个是文娘子的女儿。
即便外面偷听的孩子确实可怜。
规矩就是规矩。
不能打破,不过可以有别的方式。
施晚意没提那女童的伤,只问她们:“想上课吗?”
有伤的女童依旧没言语,倒是另一个,倏地惊喜期待,“您、您能让我们进去上课吗?”
院外的女童也全都注视着这里。
施晚意道:“如果你们想上,可以越过你们的长辈,跟我签一份契约,只要你们长大双倍还钱给我,就不用再偷听,可以进屋去学。”
刚才还满眼惊喜的女孩儿肉眼可见地失望,院外的女童有的与她一般,有的则是眼神闪动。
萍水相逢,施晚意没有义务负担谁的生活和未来。
她只是蛊惑道:“机会在你们自己手里,如何选择,你们可以自己决定,那些对你们来说可怕不可逆的人,也许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强大……”
而施晚意转身时,一只涂抹着药膏的脏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她的襦裙。
这一刻的满足,和俊俏书生带给她的快乐完全不同。
施晚意离开织坊的时候,嘴角始终落不下去。
云萍送她出织坊,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似乎是怕蹭脏了她的裙摆。
施晚意没与她多聊,出了织坊门便踏上马车,在马车上挥手与她道别。
云萍福身行礼,目送马车消失才回到织坊。
世间许多人重脸面胜过单纯重视自己,少有人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以至于受人缚,也自缚。
施晚意不在乎裙摆脏不脏,迈开步子,大摇大摆。
东院,陆姝抱臂挡在她面前,控诉:“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施晚意故作不解,“我忘了什么?”
陆姝抿抿嘴,明明在乎的是她出门不带她,却言不由衷地说:“你今天没有支使我,也休想抵赖,明天就是最后一天,过了明天,我就不去读书了。”
“哦,我记得呢。”
施晚意一脸的不在乎,抬脚往三院走。
陆姝气恼,跟在她身后重重地跺脚,这才注意到她襦裙下摆脏了,而且侧后那里有一团小小的印记。
像是什么抓出来的。
陆姝伸出手,比了一下,就是差不多的大小和印记。
“!!!”
高门随侍多,如果不是施晚意允许,很难有人能近身。
陆姝气鼓鼓,又压着瘪下去,从牙缝里挤出很有礼貌的问话:“母亲,你让别家的小孩子拉你的裙摆了?”
施晚意微微点头,步摇轻轻晃动。
陆姝在使劲儿瞪她的后背。
施晚意走到房门前,蓦地转身。
陆姝猝不及防,直接撞在她腿上。
施晚意挑眉,“姝姐儿你这么想亲近我?”
陆姝:“……是你忽然停下。”
只是微微脸红,暴露了她的色厉内荏。
施晚意道:“明日应是个好天气,通知你一声,我带你们去瞧那金吾卫参将。”
陆姝霎时一喜,“真的?!我这就去跟阿弟说!”
她的疑问不是怀疑,就是一句应声,当即便什么不高兴都忘了,转身就跑。
但她跑出去没几步,又哒哒跑回来,板板正正地行了个礼,才又倏地跑远。
比刚才跑得更快。
施晚意望着她的背影,笑着摇头。
第二日,施晚意照旧没早起。
陆姝、陆一钊等在二院的偏房,陆姝耐不住性子,走来走去,陆一钊拿着一本书,同样一反常态地看不进去。
“阿姐,你别转了。”
陆姝没停,嘟囔:“她怎么什么时候都睡得着?”
陆一钊实在看不进书,放下书册。
陆姝突然趴到桌上,问他:“不如再劝劝丁姨娘,一起去相看?她不会管得。”
陆一钊摇头,“姨娘不想惹夫人不喜,我们看看便好。”
“丁姨娘是书香门第,万一不喜欢粗人呢?万一我们看不出好坏呢?万一……”
陆一钊再次摇头,“姨娘没有要求,只要人品好,粗人也无妨。”
陆姝歪头,“我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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