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眼圈泛热,不听话的泪珠子在眼睑挂着,她都知道,都明白的。
“我不怕死,谢晚亭,我不怕死的。”
男人慌了神,粗糙的指腹给她抹着泪,嗓音里透着焦急,“楚楚,我命硬,战场上刀剑无眼都活下来了,这一次也会活着回去见你。”
“等我回去,我给你讲我带兵作战时的事,你就会知道现在比不上那时的分毫,楚楚,我不骗你的。”
“我对陆风有救命之恩,是有人拿他妻儿老母胁迫他,他才会背叛我,金鳞卫里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有陆风带着他们去引开山脚下的人,会没事的。”
“早在山脚下时我就放了鸣笛,宣州城里有我的人,宁序很快也会知道我在这里,他会带人赶来的。”
男人一连串的话皆在打消她的顾虑,他声音坚定,极为认真,清润的嗓音似是让她不得不信,她下意识问他,“当真?谢晚亭,你不要骗我。”
“不骗你,我不会骗楚楚。”
她没答话,她同意了。
她确实会成为他的拖累。
似是将要天亮,却依然灰沉沉的,洞口处传来脚步声,还有三声不长不短的鸟鸣,谢晚亭扯着她的手,说:“是秦杨。”
此时,盛怀秉已经醒了过来,一张脸惨白的毫无血色,秦杨面色坚毅,浑身上下似是个雪人,楚楚瞧见他袖口的衣服已经被血液凝固。
“大人,路找好了,直通到宣州城外的一处客栈。”
谢晚亭应了声,瞧向楚楚,“跟着秦杨走,我会去找你。”
秦杨搀起虚弱的盛怀秉,瞧向楚楚,“公主,走吧,山路湿滑,你抓着我。”
楚楚应声,乌黑的眸子瞧了眼谢晚亭,她所有的目光都在告诉他,她会等着他,他也一定不要失信。
行至转角处,她突然回转身,谢晚亭依旧站在那里看着她,她怕他看不懂她眸中的期待,唤他,“谢晚亭,我等着你。”
小公主立在灰蒙蒙的晨光中,似是漫天雪白中的仙子,雪粒子打在她的帽檐上,乌黑的眸子很认真的瞧着他,“谢晚亭,我等着你。”
男人冲她应声,她没有听见,只有雪粒沙沙落地的声响。
她知道,他答应她了。
待他们行远,男人出了山洞,用手中的剑连砍了好几棵粗壮的梧桐树,山中空寂,飞鸟全无,树干倾倒的响声犹如惊雷,让漫天的雪粒更加浓密,四散飞扬,他乌黑的发间,墨色衣衫上,连那凛冽如峰的眉都沾满了细碎的雪。
他立在那里,似山中长青的松柏,清俊而坚定,待得那些黑衣人赶来,他手中的长剑在雪地上划出长长一道痕,凛冽如冰刃的嗓音对他们说着,“让你们主子来见我。”
他早就猜到了,因为了解他们主子,才会有这些安排。
为首的黑衣人眉头微动,顿了顿心神,向身后望了眼,“大人等着吧,我们主子马上就来见你。”
几十位黑衣人脚步轻挪,在冰冷的气息里逐渐扩散,将立在那里的男人紧紧围住,谢晚亭瞥了他们一眼,目光落在左前方的黑衣人身上。
那黑衣人被他冷厉的目光瞧的低下了头,他怕谢晚亭瞧出他是谁,可很明显,他已经瞧出来了。
一刻钟后,黑衣人的主子从那处窄小的山路行来,步履稳健,发间生白,同样用黑布蒙着面,他走近时,围了一圈的黑衣人似是接受到他的指令般纷纷退去一旁。
谢晚亭步子抬起,留下厚厚的雪印,他行了好几步,直至那人跟前停下,他知道,裴远口中的那个人此时就在他眼前。
裴远与他说过两次,那个人不会留你性命的。
谢晚亭睨着眼前的男人,暗哑的嗓音唤着他,“爹。”
奉阳候抬了抬眉,眼皮轻颤了下,随即轻笑了声,扯去了脸上的黑布,“瞻之,你知道是我。”
他道:“能让陆风背叛我,只有一种可能,你就在这里。”
他对陆风的信任一点不比对七陌秦杨的少,就算陆风被人胁迫,也会与他里应外合联手破局,而陆风没有这样做,因为奉阳侯就在这里,而他了解他的手段。
奉阳候微眯眼眸瞧他,眸中情绪复杂,暗沉中带有一丝惋惜,“瞻之,你我父子情谊二十多载,早在上京我就劝过你,不要牵扯到太子与二皇子的事中来,在朝中继续做独善其身的首辅大人,将来无论是谁登上帝位,你都会是辅臣。”
“可你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为父也是被逼无奈,你若活着回到上京,死的人会更多。”
谢晚亭唇角勾笑,极为冷彻,“就算我死在这里,你们勾结敌寇的证据也早已秘密送往上京,祸害百姓之人也一样会死的很惨。”
奉阳候仰天长笑,“瞻之,你以为那些证据可以顺利到上京吗?不会的,你还是太年轻了。”
“是吗?”
谢晚亭俾你的望着他,此时那些证据已经到了陛下手中。
奉阳候从怀中取出一只白玉瓶举在他眼前,深松了口气,“瞻之,吃了它,你手下的人为父会留他们一条命。”
谢晚亭睨了眼白玉瓶,问他,“我和宣德是什么关系?”
他的人前段时间查到了宣德的去向,说他在宣州境地不见了,奉阳候和飞潜费尽心思想要引宣德出来,他们要的不止是他回不到上京,还要利用他引出宣德。
楚楚与他说秋嬷嬷的话,他不是奉阳候的儿子。
奉阳候深井无波的眸子泛起丝丝怨恨,睨着眼前这个与宣德生的有几分相似的男子,“你都猜到了,我不是你爹,宣德才是。”
“当年,你娘本是与我定了亲,可宣德却在你娘去城外寺庙祈福时将你娘掳走,偏偏你娘还对他有了心意,与我退了亲,后来武帝登基,宣德被朝中众臣联合上书赶出了上京,当时我是陛下登基最大的功臣,你外祖怕我报复秦家,逼着你娘又嫁给了我。”
说着,奉阳候凝眉哂笑,“你娘嫁给我的时候我知道她已有身孕,她有意瞒我,我也不戳穿她,毕竟我心里有她,只要她能在我身边待着我就很知足了。”
“我待你娘,待你皆是真心,可你十岁那年,我派人寻了整整十年,终于寻到了宣德的行踪,却没能杀死他,我让你姨母偷偷告诉你娘,宣德死了,可我没想到,你娘竟会服毒随他而去。”
“我只恨这么多年,没有再寻到他,将他千刀万剐。”
额间泛着青筋的男人狠戾的说着,似是宣德就在他身前,“瞻之,我本想看在你娘跟了我十年的情分上好生待你,可你,不但不向着我,助二皇子坐上帝位,反而让我们筹谋多年的一切功亏一篑,我再不能留你了。”
谢晚亭垂下眼眸,心中极为沉重,原来娘当初服毒只是为了随宣德而去。
可宣德却没死,娘真真切切的抛下他离开了。
“瞻之,将我手中的药服下,这会触发你身上本来就被埋下的毒,这种毒只有宣德能解,放心,你不会立刻就死去,只是会痛苦的在这茫茫雪天的凛凛冬日里身体似有火灼,有万蚁噬心,这种感觉会越来越重,全看你的亲生父亲是顾念他自己的命还是顾念你了。”
谢晚亭睨了眼虎视眈眈盯着他的这些人,手中的剑已从雪地里抬起,宣德若是为了他出现,只有死路一条,他不知道娘与他之间的事,可娘想要他好好活着的人,他也应该护着才对。
他不能用别人的命来换他的命。
“来吧,若你们能杀了我,就都来。”
他从不畏惧厮杀,从前是,现在也是。
男人冷彻的嗓音挑衅着围在周边的人,凌厉的眼眸瞧着奉阳候,突然,奉阳候深沉的嗓音发出颤颤的笑声,“七陌与云裳都在我的人手里,你不怕死,也要让他们同你一起死吗?”
他冷笑:“不要用你那些卑劣的手段威胁我。”
奉阳候眼皮微抬,似被他身上冷绝的狠戾惊着,“他们你可以不顾,永阳公主呢,我知道,你与她在锦州的一切我都知道,我不会留她的命。”
奉阳候似是在述说,又是在试探。
男人掩住眸底的忧色,“她是公主,你若杀了她,就算那些证据没有落到陛下手中,你也难逃其咎。”
“哼,杀她一个公主有何不可,她那般向着你,我让她回到上京去陛下面前言说今日之事吗?还有她母妃,林家倒了,她想独善其身了,休想,惹怒了我,她唯一的依靠也不能活。”
奉阳侯已孤注一掷。
没等谢晚亭再说什么,不远处那道秀丽的身影映入他眼帘,小公主身上沾满了雪,满头青丝凌乱,还沾染着山中的枯枝干草,眼眸湿漉漉的望着他。
他眼圈微热,他的楚楚,又回来了。
谢晚亭闭了闭眼。
小公主似旁若无人般向他行来,身旁的黑衣人似要阻拦,被奉阳候制止了,她忍着眸中的一汪清泉瞧着他,干哑的声音同他说着,“谢晚亭,秦杨和怀秉哥哥从山上摔下去了,我找不到他们,这些人把我带回来了。”
她说着,眼眶里的泪顺着脸颊淌落,怀秉哥哥死了,秦杨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