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拒不见谢执的荀世俞, 几乎日日都会来。
荀世俞也苍老了许多,不过短短几日,却没了上次季念见他的那般健朗。
他日日都会遇到季念, 季念不会与他多说什么,在他来时,便退出去一会儿, 等到荀世俞走了,就回到谢执的身边。
而直到第十日, 谢执依旧没有醒。
夜深人静的夜晚,季念爬到了谢执躺着的那张床上。她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到他的伤口,然后在他的里侧, 那点很小的位子,贴着他蜷缩在他身边。
“谢执,上次我晕了三天,你担心成那样。这次你晕了十天,我得比你多担心好多好多倍,你知不知道。”她又离他更近了点。
寂寥无人的夜里, 没有一点光, 没有一点回应。
季念只能靠着他, 去听他微弱的呼吸。她凑在他耳边,像在说什么悄悄话:“所以……你也该回来了, 回来我身边……”
“你醒过来吧,我有话想和你说……”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直到几乎听不见。
季念窝在他的身边, 在他令人心疼的冰凉温度中睡了过去。睡梦中, 她梦到一个不知算不算久远的画面。
那好像是觉春楼开张两年的时候。
换做平时, 她大抵是不会在那日去觉春楼的,又是在替崔老夫人守孝期间,外出得太勤难免落人口舌。
但那日恰好是觉春楼正正好好开张两整年的日子,所以她还是抽空去了一趟。
苏翘把伙计们都叫到了后院,给大家开开心心地发了犒劳的碎银。
大家都很高兴,季念也是,觉春楼做起来了,她能够救阿梧了。
正是午膳的时段,大家伙领了银钱都去继续干活了,季念去前头检查了一下酒牌,小转一圈后走上了二楼。
二楼的雅间是前阵子新修的,来的人还不算很多。
走至最里面的雅间门口,她发现里头竟然有人。这间雅间前阵子拆了一块内墙还没装上,所以隔音不太好,她先前特意吩咐过人先不要把客人往里带。
季念皱了皱眉,刚要叩门赔礼,却无意听到里面的人说了一句:“你挺窝囊的。”
她愣了一下,很快听到另一人轻飘飘地问道:“什么?”
只那两个字,足以让季念的心猛地一跳。她没有犹豫地侧开身,躲到了旁边拐角的角落里。
谢执?
她没有认出第一个说话的是谁,可她知道,刚刚那个人是谢执。
无需怀疑,里面的人更加确定了她的想法,因为那人又跟了一句:“谢执,我说你挺窝囊的。”
仔细分辨了一下,和谢执在说话的人似乎是荀绍景。
可季念没法想那么多,她抱着手腕靠在墙上,脉搏忽地就乱了,呼吸也跟着急促了起来。
谢执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吧,一定只是巧合。
她应该走的,她明明应该走的,可是她听着他的声音,却因为这样的巧合迈不动步子。她贪婪地只想再听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而后,就听到他缓缓说道:“当初,我不是不能同嘉裕侯抢。”
季念的心咯噔一下,突然就明白过来他们在说什么。
话落,荀绍景反问:“是,你能,可你会吗?”
无人答话,良久,她似乎听到里面的人自嘲地笑了一声。
“我不会——”他道,“因为如果她需要的不是我,一切都没有意义。”
里头响起几下叩桌子的声响。
“那你为何还在为新政的事日日忧心?如果不是因为想要保她府中那位侯爷,你不可能熬了这么多夜都没能将手里的东西呈给皇上。”
“别说了。”荀绍景还在继续说,却被谢执打断了,“事关重大,不可在外随意提起。”
荀绍景嗤道:“你不让我说,到底是因为事关重大还是因为三小姐……”
那时季念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也听不进去。她那颗早已麻木的心,在喧闹的酒楼中重新跳了起来,很响,很用力。
可她明明知道,不该这样的——在他说出那句“没有意义”的瞬间,更加确定。
“念念,你在这儿做什么?”苏翘没见着她人,上来找她。
季念惊慌地回神,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后,拉着苏翘疾步下了楼。头都没有回,仿佛真的如他所说,一切都没有意义。
她拉着苏翘不停地跑,不停地跑,一转眼,又跑回了梦的伊始。
伙计们拿着比平时多一倍的月钱,都很高兴。大家都散了,她迷茫地站起身,脚步不受控制般,从酒牌前走过,走到了二楼最里头的雅间。
和方才一模一样的梦,她愣愣地站在那儿,听到里面的人说:“我不是不能同嘉裕侯抢。”
“可如果她需要的不是我,一切都没有意义。”
季念茫然地抬起双手,她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梦,如果这是梦的话,为何会如此真实。
为何她会觉得这么疼,比刚刚还要疼,疼得她喘不上气。
而后苏翘就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念念,你在这里干嘛呢?”
季念的唇上下翕动:“我……”
她想要说些什么,她应该说些什么。
季念望向里面的人,眸中是无意间流露的眷恋:“翘翘,我现在好起来了……我……”
可苏翘没听她说下去:“哎呀,你赶紧回去吧,这里有我就够了。”
季念就在犹豫时,一把被她扯了出去。
扯回了最开始的地方。
她看到伙计们聚在后院掂了掂银钱袋,咧了笑在说喜庆话。季念的神情有一瞬的滞住,然后猛地拨开那些人,向酒楼中冲去。
背后是苏翘喊她的声音,可她提着裙摆,就只是不住地往前冲,往二楼的厢房冲去。
然后听见里面的人,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是不能同嘉裕侯抢,可如果她需要的不是我,一切都没有意义。”
可那又如何。她不是听到了吗?
他还记得她啊。
楼道的另一头,苏翘上了楼梯朝她走来,可季念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用力地抓住了苏翘的双臂。
苏翘看着她,没有说话。
季念身边的一切景象都在慢慢消融,以比上次两场梦要快得多的速度,可季念抓着苏翘,生怕来不及般:“我想与嘉裕侯和离,我已经变得更好了,我可以站在他身边了。”
“我们不要错过那么多年。”
在所有都消散不见的前一刻,她红了眼:“我还想,再见他一面。”
……
季念猛地睁开了眼。
面前的陈设一点都没有变,是谢执的屋子。她低头,看见自己紧紧抓着的,是谢执的手。
全是汗,她的手心和他的手心,湿透了。
她松开手坐起,想要如往常般给他擦擦手,却在要绕开他下床的刹那,听到身旁的人咳了一声。
季念脊背僵硬,一寸寸坐了回去,而后,对上了谢执缓缓睁开的双眸。
那眸中什么都没有,是昏迷十天都没能恢复的疲惫和空洞,太过憔悴了,憔悴得她连多看一眼心都在颤。
她动了动唇,憋了太久的话,竟不知该说哪一句。
可她一句都还没说出口,很快低下了头。
手腕上是谢执的手指的触感,他虚弱地握了一下她的手腕,哑着声:“你怎么……又瘦成这样了……”
第50章 注定
忍了几天的眼泪, 就因为谢执这么一句,扑簌簌地往下掉。季念从来没这么哭过,哭得肩都一颤一颤的, 哭得话都说不利索。
“你终于舍得醒了……谢执,你混蛋……”
“我每日都在后悔……徐公公在宅子外问要不要护卫,我如果知道会有这些事, 我怎么也应该把留下那些护卫……”
巧合罢了,徐公公那日问的护卫和这次的事哪有一点关系。
眼泪滚烫地落在他的手背上, 谢执指尖动了动,想抬手,却没有力气。
便只能听着她说, 然后喘着气将什么错都认下:“我混蛋。以后都听你的。”
季念哭得更响,把脸往他的手心贴。
直到触到他手心回温的那刻,她才终于软了身子,软了声:“谢执,我好想你……”
谢执觉得自己心口中剑时都没有现在疼,他挪动手指, 不停地去擦她眼角止不住的泪:“我知道, 不怕, 不怕了。”
“你不知道……”从未说出口的话,尽数倾倒, “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很想你。”
我总以为什么都可以弥补,可这一遭后我才意识到, 我多怕巧合只是巧合, 遗憾永远成了遗憾。
如果当初我能够勇敢一点, 再勇敢一点, 我们是不是——不会错过那么多年。
良久,谢执缓缓地抽出手,抚摸过她的发:“我知道,我知道的。”
……
谢执的身子被伤得狠了,全身上下都是没有力气的,躺在床上薄薄一片,怎么看怎么虚弱。可人到底是醒了,醒了便都好了。
太医一把年纪了,见到也忍不住哽咽着感慨:“谢大人福厚,老天都不忍心收啊。”
叶扶宁背过身抹了抹泪,复又回头笑着对太医道了声劳烦。
倒是季念默不作声地站在床边,默不作声地又掉了眼泪,啪嗒啪嗒直往地上落。铜墙铁壁般坚强了几日的人,现在就跟泥巴捏的人似的,听见什么都难受,听见什么都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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