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繁打着油伞,从青石板路走过,脚下积雪有寸余厚,踩上去咯吱作响。
尤礼捧着几本经书跟在后头,眼前临水而建的绛雪轩中白烟薄雾,纤影翩翩。
犹豫了一下想提醒宣明繁,又想起他心情似乎不妙。
今日听了半日朝会,大臣们提及立后选妃一事。
宣明繁即位好几月,后宫空悬,已让朝臣担忧,何况丞相早前要过贵女名册与画像,一些家中有适龄女子的大臣,日盼夜盼等到皇上开口。
然而等了这么些日子,眼看年关将至,皇宫还是空荡荡的,便不禁坐不住了。
有一人提起,便有无数人附和。
宣明繁容色温和,虽未多说什么,但却没有松口要采选的意思。
倒是荣王在此时机上,提到前几年战死沙场的大将军季询。
众人皆知荣王意欲何为,比起勋贵世家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忠臣良将的遗孤更应收到朝廷厚待。
季询唯有一个女儿季翩然,所说厚待,无非是给予无上荣宠尊贵。
世间女子最尊贵的,莫过于后宫之主。
这个节骨眼上提及季询遗孤,大臣们都道荣王打得好算盘。
但季翩然的确与一般贵女不同。
尤礼见宣明繁目不斜视,即将错过,不由得开口:“皇上,是季小姐。”
隔着数丈远,季翩然站在月洞门前敛衽行礼。
身姿纤纤,姿容灵秀。
宣明繁脚下一顿,微微颔首致意。
随即要走,却听季翩然轻唤一声皇上,“今日落雪,不知皇上可否赏脸品香赏景?”
他站在雪景中,面目沉和,神姿高彻,墨玉般的眼眸看不出情绪。
“好。”
绛雪轩是三开间的小轩,先帝时所建,并提名绛雪轩。
单檐卷棚歇山顶,连着抄手游廊,凭栏而望,可见琼枝玉叶、银装素裹。
季翩然面露喜色:“皇上请。”
轩中设案焚香,红泥火炉温着酒壶,酒香四溢。
见宣明繁落座,季翩然在对面坐下,从火炉上提起酒壶斟入玉杯之中。
“京城难得下雪,一年这么两回,臣女今日兴起在此赏景,碰巧遇见皇上,不甚欣喜。”
宣明繁不说话时,整个人也是温和的,只是温和之余,也添疏离。
即便近在眼前,也触不可及。
*
宁湘从昨日起就情绪激动,心神不宁。
一想到明天一早出宫,就兴奋地睡不着。
因着宣明繁前日似是而非的话,宁湘心中忐忑,连续两日没睡好,晨起时眼下微青,精神不佳。
约摸算着时辰,把茶煮好送进书房,结果宣明繁并不在。
这都巳时初了,按说应当散朝了,怎么还不见人?连随侍身边的尤礼也不在。
宁湘心中疑惑,把茶放下要走,谁知眼前忽然覆上一道阴影,伴着极淡的一股酒味钻进鼻子里。
猛然回头,宣明繁就站在几步开外,锦衣玉带,矜贵无双。
看起来并无异常。
唯有那双素来清冷的眼,含着深沉的克制的情绪。
宁湘察觉到什么,愕然抬眼:“皇上喝酒了?”
临近晌午,风雪已停,殿中撤了灯烛,只有天光斜照入户,窗前亮堂堂一片。
宣明繁轻轻嗯了一声。
得到肯定的回答,宁湘简直匪夷所思。
别说喝酒,回宫后宣明繁连荤食都几乎不碰,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看他眉眼微沉,似乎受醉意侵扰,宁湘半晌才接受这个事实。
“喝了多少?”
“一杯。”
宁湘:“……”
一杯就成这样?
宁湘一时无言,去门口唤兰月准备醒酒汤,正巧尤礼从台阶上来。
“总管,皇上今日怎么喝酒了?”
尤礼眼神闪了闪,挤出笑意:“季小姐邀皇上焚香赏雪,喝了一杯清酒。”
赏雪焚香对酌,人间风雅事占尽大半。
宁湘扯了扯嘴角,哼了哼:“当真风雅……”
尤礼觑着她的略带嘲讽的神色,小心翼翼道:“皇上没饮过酒,姑娘担待,再去瞧上一瞧?”
宁湘没说话,却还是又返回书房里。
进去时就见宣明繁站在书架前,随手翻开一本书,看得兴起。
宁湘蹙了蹙眉:“皇上,您书拿反了。”
宣明繁如梦初醒般,把书翻正,却被宁湘一把抽过。
她叹气:“您先去榻上歇着吧。”
把书放回原处,宁湘去柜子里拿出薄毯,正要放榻上去,一回头险些撞上宣明繁。
他悄无声息凑上来,两人中间就隔着她手里的绒毯。
滚烫的呼吸喷洒在面上,伴随着淡淡的酒味,宁湘挪着脚步往退了退,后背靠上柜壁。
退无可退。
她无所适从,把绒毯挡在身前,支支吾吾开口:“……你、你干嘛?”
他低头,看被她遮得严严实实的肚子,眉眼微动,声音有些喑哑:“为何挡着?”
宁湘脑中一激灵:“我……”
下一瞬,手里的绒毯被他扯过,无声落在地板上,惊起无数细小的尘埃。
她挺直着脊背,衣裳下圆润的肚子清晰可见。
下意识地想要伸手遮挡,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她听见他低沉暗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为什么要骗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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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跑路!
二更十点~
第39章 二更
宁湘心里摇摇欲坠的城墙轰然倒塌。
宣明繁步步紧逼,她还试图挣扎:“我没有……”
听见她的话,他轻嗤了声,一只宽厚的手掌隔着衣裳抚上她的小腹:“那这里,藏着什么?”
那个千方百计骗他、诱他,逼得他还俗的人,一夜之后消失无踪。他寻而无果,再相逢时已经是在他最不愿回到的地方。
他被蒙在鼓里不知所以,想要诘问,她却装傻充愣、谎话连篇,甚至有了身孕也不曾告诉他。
他仿佛陷在局中受人愚弄,如今得知真相,她仍然狡辩。
宁湘面无血色。
“你还要诓骗我?”他却凑近了许多,彼此近在咫尺,呼吸交缠之间生出几分缠绵悱恻的暧昧。
“皇上,您醉了!”话说出口,宁湘才觉得自己声音都在颤抖。
宣明繁不是向来端方自持、高洁出尘么,怎的一杯酒就醉成了这样?
他哑着声,灼灼盯着她:“不愿承认?”
她被困于方寸之地,被他的气息淹没至顶,只能怯怯地吐出几个字:“你放开我……”
那双清澈的眼睛盛满了慌乱和恐惧,哪有引诱他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婀娜妖媚。
那晚的她,犹如山中精魅,附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言辞轻浮。
即便他用尽所有定力,都没能抵抗得了。
大约真是不胜酒力,那些长久以来受森严戒律压制的欲望和心绪,因着酒意肆虐而来。
她仰着脑袋,粉嫩的唇轻抿,叫他无端想起那日燎原之火蔓延过眉眼、脖颈、心口,最后轰然吞噬了他仅剩的神智。
犹如此刻。
心魔作祟、渐生孽障。
他缓缓低头。
俯身吻上那两瓣轻颤的红唇。
带出无数夜深时静心咒也压抑不住的记忆。
他记起那双攀在肩上柔若无骨的玉臂,烛花摇影声声不平的轻吟。
缱绻缠绵,激起万重风浪,肆意侵袭。
直到敲门声若有似无从云端传来。
唇上一痛。
他陡然睁眼,眸中万念尽消。
宁湘气喘吁吁,费尽力气推开他,脸上还有未褪的红晕。
“解酒汤来了……”
也不管他是何种神情,衣袖擦过唇角,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了。
仿佛身后有人相追,一路小跑回了房靠在门扉上,不停地喘着气。
混沌望着房顶半晌,宁湘都没能回过神来。
若不是宣明繁的气息还残留在唇上,她都不能相信自己竟然被他给亲了。
他不是六根清净,一心只想诵经念佛么,仅仅一杯酒就让他失了控,做出这等荒唐事!
一想到身怀有孕的消息被他无情戳破,宁湘整个人如坠冰窖,叫苦不迭。
怎么办?
她不能在宫里继续留下去了……
再这样下去,她不敢想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翻开床下的行李,看到包袱完好无损,宁湘无力跌坐在地上,长长地松了口气。
不能等了。
就明日,她一定要出宫!
宣明繁应当是真醉了,下午并没有传唤她,宁湘也没有勇气见他。
一直到子时前,宁湘都没等来他的召见,才彻底松了口气。
宫人的寝舍离正殿只有百步之远,夜里熄了灯,万籁俱寂。
宁湘竖着耳朵,没有听见任何动静。
翻来覆去没睡着,几乎是抱着包袱睁眼到天明。
雪后初霁,青白的微光落在双重檐脊的宫殿之上。
朝会的晨声,在卯时铮然响起,沉睡的宫城随着点亮的宫灯次第清醒。
人声在各宫开始沸腾,宫道上,一道单薄的身影步履匆匆,穿过垂花门,绕过九曲回廊,直奔丽正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