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件传的沸沸扬扬的事,是两月前太子因荣王破格提拔妻弟,公然在朝堂上与皇帝作对,被罚了禁闭,加之有心人挑唆,父子之间阋墙渐深,太子储君之位摇摇欲坠。
当今太子乃中宫嫡长子,自周岁起册封储君,朝堂众臣评价无一不是聪颖勤敏、宽厚仁德。
朝政上的事宁湘不懂,但从只言片语对太子的认知中,觉得他是并非皇帝所言优柔寡断的中庸之辈。
正走神之际,里头传来皇帝的声音。
“来人。”
尤礼一顿,给宁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行退下,然后推门进入。
里头飘出几句朦胧不清的低语,宁湘还没来得及迈开脚步,便听尤礼略带慌乱的喊了声皇上。
“皇上三思啊……”
耳听得扑通跪地的响动,宁湘不敢再停留,然而却听见皇帝更加响亮的声音。
“传朕旨意,太子宣明繁失德失仪,以下犯上,难堪大任。着废黜储君之位,收回太子宝册宝印,贬为庶人,驱逐出宫。”
黑云中又一道白光闪过,大雨磅礴而至,浇得廊下花草飘摇残破,顺水飘零。
放眼望去只见白茫茫的雨雾,宁湘站在台阶前,想着要不要直接冲进大雨里,也好过在这里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下一刻,半掩的勤政殿大门被推开,淡淡的一股龙涎香从香炉里飘散出来,混着雨时泥土的气息,搅得人心愈发压抑。
一双金丝绣祥云纹的长靴映入眼帘,宁湘小心翼翼抬眸,只看见半张清越的侧脸。
历来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有极为出色的容貌,深邃磊落的眉眼,英挺的鼻梁,天光落在面上,眸中蕴藏微光,温润如玉。
可惜天公不作美,风雨侵袭而来,太子只身往前走了两步,细腻的雨珠坠在紫金冠上,很快从挺拔的鼻尖滑落,轻轻一颤,随即隐没在云纹缠绕的石青色襕袍里。
宁湘进宫这么多年,只伺候过缠绵病榻的老太妃和并不算多受宠的元嫔,见到皇帝的次数屈指可数。
至于太子殿下,也只是每年大宴上远远打量过。
宣明繁就站在不远处,她只打量了一瞬就低下头行礼,心里却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废储旨意震惊。
这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啊,身份这般尊贵的主子,没了储君之位的庇护,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宁湘不敢想。
尤礼着急忙慌地跟出来,脚下发软,满脸惊惧与为难:“太子殿下,皇上在正在气头上,您……”
“照着父皇的旨意办吧。”和缓沉哑的声音淡淡传来,尤礼微滞,却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太子在石阶前顿了顿,微微侧目,然后波澜不惊地望了望天,幽深的眼眸浸着风雨,看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并没有把这个足以令朝野震荡的旨意放在心上。
廊下的人微微抬手,屏退后面要追上来的尤礼,天光下,金丝线绣的衣袖仍然耀眼,他仍旧还是往常那般模样,冷静自持,傲骨铮铮。
宁湘站在廊下,裙摆已经溅上了雨水,再抬头看太子,却是不急不缓地走下台阶,那道颀长矜贵的身影迎着雨幕,越来越远。
耳边雨声隆隆,愈发叫人心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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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当晚元嫔顺利产子,宁湘在产房外等到子时末,听见微弱的哭声,总算松了口气。
元嫔早产,皇帝再得一子的消息,并不如太子被废来得措手不及。
许多人看到宣明繁在东宫褪下太子朝服,卸了储君玺印,一步一步走向宫门,无人敢上前。
因这突如其来废储的旨意,京城上下掀起轩然大波,无论是皇室宗亲,还是朝廷重臣,纷纷被这这个消息砸得回不过神。
翌日,皇帝免了早朝,勤政殿外以丞相为首,跪满了一众朝臣。
皇帝对此视而不见,再逢朝会时已然恢复平静,面无表情命礼部收回太子册宝,封禁东宫。
三日之后,废太子只身离京,后来听说是到了寺庙修行,无人再窥其踪影。
宁湘听说这个消息,已经是小皇子满月前夕。
元嫔早产,小皇子病弱,甫出生时呛了羊水高烧一场,未及满月就只剩了一口气。
期间皇帝来过两回,对于这个羸弱的孩子纵有疼爱之心,却也无能为力,只叫太医院好生照看着。
皇帝膝下子嗣不丰,仅有三子两女,嫡长子宣明繁自幼立储又被废,二皇子风流纨绔、不思上进,三皇子又因出身低微不受重视。
好容易中年得子,却又因先天不足,生死难料。
月子里太医请了几回,等到满月,宁湘一看,还不如刚出生的孩子健康,瘦瘦小小的那么一团,裹在襁褓里仿佛没了声息。
元嫔常常抱着孩子垂泪,而先天孱弱的孩子,从酷暑熬到初秋,前后不过两个月时间,便在深夜里断了气。
宫里年幼夭折的孩子身后事不能大办,挂上白幡、烧过纸钱,连着襁褓一起装进棺椁里,次日天不见亮就发送了。
天边破晓,金芒碎玉似的落在巍峨宫阙上,皇城依旧固若金汤,浩瀚无际。
小皇子的离去并未掀起什么大浪,许是这宫里见惯了生死,一个小小孩童并不能左右朝堂变化,是以除了昭阳宫的人,再无旁人在意这座宫殿里,也曾诞生过一条鲜活的生命。
宁湘曾经也真情实意的为小皇子流过泪,襁褓里的孩子匆匆来这世上一遭着实叫人悲痛。
那日看着小皇子入殓,不禁让她想起家中兄嫂的孩子。
初进宫时,嫂子还在孕中,后来听说生了个男孩,至于侄儿是什么模样,家中是何种情形,早已无从得知。
元嫔因入秋天凉又病了一场,昭阳宫日日汤药不断,太医来问诊开了药方,陶嬷嬷随手一指,让她跟着去太医院取药,却在半途听见了不得了的消息。
彼时临近太医院药堂,给元嫔看诊的太医正要叫药童抓药,不料院使匆匆而来,沉着脸叫上几个人,急忙走了。
候诊的太医去了大半,宁湘拿着药一头雾水,感觉气氛不太对,只在门口依稀听见一句皇上不豫。
太医们应当是去了勤政殿,宁湘拉住个小药童问:“出什么事儿吗?”
药童跟着院使进来的,大约是着急,也没隐瞒,低声说:“废太子剃度出家,皇上气病了,正遣太医去看呢。”
宁湘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太子殿下怎么就出家了?
听闻太子被废后去了一处寺庙,原以为只是带发清修,不想竟是真的剃度受戒,皈依佛门了?
这两月,宁湘出入各宫,倒也从只言片语传闻中,听说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
原来皇帝太子父子早已不睦,在最近一两年尤为明显,因荣王挑唆,皇帝待太子之心,已不如幼时纯粹。
天子生来多疑,即便是当今皇帝也不例外。
数年前,太子初涉政时便崭露头角,以极其聪慧沉敏的手段,为皇帝解决了好几个难案,皇帝还因此大肆赞扬了太子一番,夸其颖悟绝伦,能承大志。
后来三司顺理成章的归于太子手下,在审决一桩悬而不决的旧案时,与皇帝生出龃龉,父子俩的关系每况愈下,直至形成今日这般水火不容的架势。
太子历来仁善,与朝臣共事也是谦和宽厚不摆架子,如今倒不知为何竟与皇上闹得父子离心,前程尽毁。现如今做出这般震惊天下的决定,当真是与这大梁皇室彻底决裂了。
等宁湘拿了药往回去,一路上都听有人在议论这事,看来是事实无疑了。
皇帝听说这个消息,龙颜震怒,砸了满桌的奏疏,最后竟是惊怒交加吐血晕了过去。
太医们在勤政殿候了半日,又是扎针,又是灌药,直至月上中天才醒过来。
只是年过不惑的人,像是一夕之间老了十岁,茫然说:“都是孽,都是孽啊……”
只是这孽从何生,孽从何起,说不清,也道不明了。
到底病来如山倒,太子出家一事对皇帝打击太大,三日都未上朝,只让荣王暂为主持朝政,静心养病。
重阳节后,皇帝日渐康复,进了书房一看满目为废太子求情的大臣,怒气又升腾起来。
御史中丞说:“太子殿下素来贤明勤敏,纵是一时失言,也请皇上念在恭仁皇后的面子上收回成命吧!”
荣王站在一旁,并不同意这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废太子既剃发出家,怕是对这俗世亲情也不甚顾念了吧。”
御史中丞心中愤懑:“殿下倘或是那等不孝不义之人,怎会每日到恭仁皇后神位前敬香,多番探望外家伤重舅父?”
“陈麒将军用兵不善,致我军将士伤亡惨重,若非是皇后娘家兄长,早该定罪,是皇上宽宏大量,才能保全将军名声。”荣王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如今朝中无储君,中丞左一句太子,右一句殿下,是置圣旨不顾?”
御史中丞一把年纪气得不轻,想要再理论却被丞相拉住。
“皇上圣明,臣等不敢违逆圣旨。常言道,舌头和牙齿也打架的时候,父子之间更是血脉相连。太子殿下年轻,不及皇上深谋远虑,纵有失策之处,如今也算是给了个教训,皇上念皇后情面、陈家一门忠烈劳苦功高,原谅太子殿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