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泽瑾倏地抬起了头,跪在地上的赵泽瑜差点没被这从天而降的重担压到地里去。
他打心眼里不想接这个旨,一时间恨不得有哪位高人立刻把自己一掌切晕。
他这边迟疑,传旨太监却等不了:“殿下,接旨吧。”
赵泽瑜根本不敢去看兄长的神色,心横了下,一句“请陛下收回成命”便要出口,手指却倏地被握住了。
那握住他的手坚定有力地捏了他两下,是他和兄长间表示肯定的暗号。
秦王府皇帝指派的老师柳明修乃是当代大儒,脾气个性十分古怪,初时赵泽瑾在这位老师的手下都没少吃教训,直到后来师生情谊渐渐深厚,方才不复战战兢兢。
故而当时赵泽瑾擅自将赵泽瑜一起带去听讲,着实是吊了颗心,所幸柳明修倒也没将赵泽瑜逐出门去,只是无视他。
直到两个月过后,他忽而开始提问赵泽瑜。赵泽瑜自然心里没底,赵泽瑾便与他约定,若他回答得对,便捏两下手指,若是错了,便捏一下。
一年前赵泽瑾在前朝事务愈加繁忙,皇帝便停了他每日的上课,只叫柳明修在赵泽瑾并不繁忙之时加以指点,赵泽瑜私自出宫行走江湖,是以兄弟俩已然许久不曾做过这个动作了。
赵泽瑜不知为何,竟有些恍若经年的感觉。
传旨太监已然第二次催促了,既是兄长许可,赵泽瑜也不再迟疑,伸出双手接了旨:“儿臣领旨,定不负父皇重望。”
起身后,赵泽瑾对身旁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他便从袖中摸出一个钱袋来,塞到了传旨太监手中。
那传旨太监收下了钱袋,喜气洋洋地对着赵泽瑜道喜:“殿下好福气,陛下说洛元帅是常胜元帅,若是太过郑重倒是提了北原的位置,故而便无需秦王殿下相迎。这便想到了八皇子您,陛下是在意您呢。”
“奴才方才到了长新宫,您不在,奴才追到这里,已然耽误了时辰,奴才这便回去复命了。”
赵泽瑜勉强堆了一张高兴的脸,赵泽瑜却已然看出来了他的愤怒,三两下好生请走了传旨太监,连看都未看皇后便带着手上冰凉的赵泽瑜回了太平宫。
书房里,所有人都出去了,赵泽瑜才蔫蔫地坐在了案几旁,低声道:“兄长,对不起。”
话音刚落,他便挨了兄长亲昵的一指头,他捂着脑门,一双眼因惊讶而瞪得微圆,在赵泽瑾眼中鲜活得很。
赵泽瑾端庄地坐下,白玉般的手执起茶壶优雅地煮了起来,只是看他动作就仿佛无比宁静一样。
“你对不起什么?”
赵泽瑜讷讷:“陛下有意弹压洛帅,我……”成了那个筏子。
赵泽瑾清凌凌的声音从容不迫地响了起来:“洛氏有从龙之功,镇守边关二十载,边境之人只知洛帅不知陛下,陛下自然心有芥蒂。”
未料到赵泽瑾如此直白,赵泽瑜小心地看了看兄长,却未曾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伤心。
可这怎么可能呢?
不同于爹不疼娘不爱的赵泽瑜,赵泽瑾是真正的天之骄子,说是众星捧月都不为过。
赵泽瑜六岁入宗学时别的印象都不大深刻,夫子时常提起的兄长之名却记得十分清楚。
当初的陈氏还只是贵妃,赵泽瑾才是唯一的嫡皇长子,万众瞩目。
在他表现出格外优秀的才能时,皇帝是真的欣喜自豪过的。
是皇帝亲自带赵泽瑾入朝堂,给了他等同储君的殊荣与重视。
然而人心易变,天子之心更是不可妄自揣度,到现在已是不同光景了。
赵泽瑜受柳明修教诲,曾隐约提醒过兄长陛下的猜忌之心,可他那光风霁月的皇长兄却默了默,而后道:“小瑜,我知晓因为父皇多年来对你不管不问,你难免心中有怨。只是我在朝中走的每一步,都是父皇精心为我铺就的。曾经我前往樊州调查,年轻气盛,不问三七二十一便斩了几个贪官。而后落入圈套,反倒被人家参了个滥杀朝廷命官、勾结地方官员、中饱私囊、办事不力。”
“那时樊州官匪勾结、又恰逢遭逢大旱,地方官势力盘根错节,又勾连着富商和江湖帮派。多拖延一天,就会有上万人因为等不到救济丧命。我到那时才真正后悔自己莽撞,不能隐忍、一击即中。圣旨召我回京接受盘查,我知道父皇是怕我陷在此地,只要回京那些罪名也不会落在我身上。”
“但是我抗了旨,藏在了樊州,想查出樊州灾民所在和当地巡抚的罪证。而后我将秦王印、父皇私印与证据送往了临近的景城军处,假传圣旨令他们出兵。然而不巧送信之时我不小心露了行踪,被他们捉了去。”
“他们竟是一不做二不休,狗急跳墙,想杀了我来个死无对证。我永远忘不了那时的绝望和父皇御驾亲临救下我时那种绝处逢生的感觉。是因为我父皇才亲涉险境,因此不论何时我都会相信父皇。”
“小瑜,这种话以后不必再说了。”
赵泽瑜从那时就明白他这个重情仁义的兄长绝不会对他的父皇有一点猜疑,赵泽瑾相信只要他始终做一个好儿子,他的父亲就永远会相信他。
哪怕他知道赌错的后果是这一条命。
故而赵泽瑜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兄长为什么能以这么浅淡的语气说出来这样的话。
他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些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打碎了什么脆弱的东西一样:“兄长,也未必是这样,我妄言陛下旨意,兄长不必听我胡言乱……”
赵泽瑾抬手制止了他,看他这一脸多愁善感,忍不住笑了。
明明是忍俊不禁,可赵泽瑜看在眼中却觉得无端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与悠远,仿佛他和对面的兄长远隔千里一样。
赵泽瑾笑够了,才略摇了下头:“只不过是我明白了一些事罢了。”
他自前世回来,终于明白了赌错的后果不是只有他的一条命,还有自己的妻儿、有洛氏一族,还有——眼前这个小家伙白白摧折的两世。
他摸了摸赵泽瑜的发丝,眼前的小家伙懵然而天真,赵泽瑾希望他永远不要记起那一无所有、没有一天快意过、自赴死道的两世。
他啜了一口茶,掩住自己微红的双眼,再放下时,又是冷静自持的皇长子。
“陛下如今既然尚且肯费心思弹压,便不算什么坏事,总归是要有一个皇子去的,你去我才能接受。”
“可是洛帅……”
赵泽瑜勉强压下自己心中的愤懑,开口道:“柳师傅曾说过,边疆之战,容不得玩笑轻忽,一寸一厘,都是兵民的血泪骸骨,所谓胜利,也不过是用一些骸骨全了境内的安宁罢了。”
大启太宗上马能战下马能治,大启国土是他用手中的兵器一寸寸丈量过的,战事之残酷没人比他更知晓。
为着警醒后人莫要妄动兵戈、也为压下世族重文轻武的意图,他在都城外立下天枢台,并且留下旨意:大启每逢将军出征归来,皇帝皆要亲自或派皇子于天枢台祭告天地,犒劳将士,告慰亡灵。
赵泽瑜生性淡漠,心中唯有一个哥哥,但敬服者却还有一个柳明修,说他将柳明修的话视作金科玉律也不为过。
他见识过深宫中人命悄无声息的死法,见识过生者因逝者的痛不欲生,难免有些物伤其类,因而陛下那将征战当做一个用来衡量面子的物件的语气实在令他无法无动于衷。
然而这句话一出口,他却明显见兄长的脸色忽而变了一下,还未等他细思,便听赵泽瑾道:“你且安心准备,不必觉得有什么歉疚。”
赵泽瑜应了下来,松了一口气,兄长却用一种十分危险的口吻道:“好了,现在请我的弟弟告诉我,为什么我方才去你的长新宫听乘风说你不让他告诉我你被皇后刁难了。”
乘风这告状的小兔崽子!
第7章 秦王师柳明修
眼见兄长浑身的气息变得肉眼可见的危险,赵泽瑜顾不上骂乘风那个吃里扒外的小兔崽子,避重就轻地道:“哪儿有这事?这不就皇后娘娘找我来说说话,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多此一举去找兄长?”
赵泽瑾被他气笑了:“找你说说话?没什么大事?”
他明明没有加大声音,语调却越来越重,赵泽瑜甚至觉得这样的兄长又一种泰山压顶的感觉,脑门便又是一痛。
便见赵泽瑾的食指戳着他眉心,压抑的怒火尽数喷发了出来:“我今日若是再晚去一会儿你现在还能坐着和我说话吗?是不是这两条腿被打折了你还要跟我说没什么大事?”
赵泽瑜不敢躲,可怜兮兮地捂着脑门喊疼:“哥,哥,我亲哥,都要被你戳傻了。”
看他那就知道跟自己卖乖的样子,赵泽瑾就来气,没好气地道:“傻了正好,省得你自作聪明,我秦王府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小傻子。”
赵泽瑜不知道他哥犯得哪门子太岁,不敢怒不敢言,只敢用余光偷瞄。
看着这小混账东西,赵泽瑾无端生出一股子为人父母的心累来。
上一世,赵泽瑜用命给他挣了一条宽阔大道来。他膝下两儿两女,登上那位子后,长子自请入安王族谱,次子理所应当地成了太子,并无任何兄弟阋墙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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