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泽瑜一双丹凤眼平日与兄长撒娇卖痴、或是避着人群当透明人时往往不大明显。
现在这般由宫女将他素日披下的头发尽数束上带冠,他那双丹凤眼便再也掩不住锋锐的气息,甚至带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弱血意。
可却不像是军中之人的血气。
来人是一位礼部侍郎,也是迎接过几次将领还朝,上过战场的人大多身上有一种狼烟的苍凉肃杀之感,除了少数将帅或高手已然到了返璞归真的地步,大隐隐于市。
而赵泽瑜的这种感觉十分幽微,就好似随风潜入夜的细丝一般,透着些许诡谲与隐秘。
然而直面赵泽瑜,他又摇了摇头将自己的想法晃了出去。无他,赵泽瑜现在的气质太过锐利,像一把刚刚开刃的长剑一样,既青涩却又丝毫掩盖不住少年人的张扬与一往无前。
估计是因为这位八皇子从前太过谨小慎微的缘故,才给他带来方才的错觉。
见赵泽瑜整理完毕,这位礼部侍郎笑意满面,捡着吉祥好听话道:“陛下果真慧眼,殿下不愧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这甲胄穿在身上足以彰显我大启军威。”
赵泽瑜只当他是拍马屁,面上谦逊道:“大人过奖,不过是皇长兄怕我无知露怯,丢了大启的颜面,故而屈尊教习了我几日。我自知与昔日皇长兄风范比如萤火之于皓月,却也不敢有负父皇所托、皇兄教导。”
听闻此言,礼部侍郎心中也难免感慨:这往日洛帅回朝,皆由秦王殿下相迎,如今陛下一朝换人,秦王殿下为了大局,不仅不迁怒,竟也真有肚量来教习八皇子,这胸襟气度倒也是独一份。
想是这般想,嘴上却道:“殿下自谦了,仪仗已备好,还请殿下动身。”
昨日傍晚,洛帅已率军在城外十里处驻扎。按照惯例,赵泽瑜需骑马至风回坡与其汇合,再共同前往天枢台。
赵泽瑜对这位印象并不深,但其丰功伟绩素来口口相传。当朝将领中,他这个年岁还可堪大用的军侯国公也便独此一家了。
听兄长隐晦地提过两句,那些前代赫赫有名的战神大多是站错了队,好一点的被陛下放一道回家荣养的恩旨,而比较顽固的很多死得也比较不明不白。
当日兄长提及的时候赵泽瑜看他眉头紧锁,脸上是明晃晃的不赞同,可最终也只能缄口不言。
子不言父过,况且洛氏一族说到底也算得上是受益者,易地而处,若陛下夺位失败,洛氏的下场甚至要更惨一些。
洛帅名为洛振远,早早地从他父亲那里接过了担子。他比妹妹大了十多岁,虽是将妹妹当女儿养,格外宠爱,可扶陛下上位又何尝不是利益权衡过的结果?
说到底,皇室、权臣之中,又哪里真能将真心分辩得干干净净呢?
冰凉的晨风拍在飞驰的赵泽瑜脸上,他将思绪拉回来,看到了前方的军营。
虽是刚刚得胜归来,可军营却仍是一派肃然之相,全无散漫骄狂之气,令行禁止。
晨间操练之声震天,倒是衬得这仪仗队的到来悄无声息,守卫兵士见他们前来便前往中军帐中通报,不卑不亢,并无放他们入内的意思。
身后的礼部侍郎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赵泽瑜却抬手制止了他,开口道:“既是在军营之中,便按照军中规矩,相信洛帅自有分寸。”
赵泽瑜虽身无官位,却是代天子前来。若是往常,相信洛帅不会让兄长被拦在此处。
思及前几日兄长说已然去信给洛帅,让洛帅不要心中不快,赵泽瑜摇了摇头:果真洛帅还是这等直来直去的武人脾气,这是借着自己对皇帝发火。
凡事过火了可不好,洛帅应当也知道这个道理。
果不其然,不多时,洛振远便从营帐中走了出来,颇有些来势汹汹。赵泽瑜毫无察觉似的,略躬身拱了下手,正巧避过了他锁定在自己身上的气机。
洛振远第一次正视起这个小子。
外甥传来的信他当然看了,上面说这小子是他较为亲近的一个弟弟,只是恰巧被皇帝指来,还请自己不要迁怒。
洛振远当然是嗤之以鼻,皇室之中哪有什么手足情深,泽瑾总有些不合时宜的妇人之仁,他倒要看看这小子是不是包藏祸心。
如今看来,这小子果真不是像泽瑾说得那般毫无心机。
他回了个半礼,毫无诚意地道:“让八皇子久等,整军尚需一时半刻,殿下不介意再等等吧?”
礼部侍郎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形,不敢得罪这位戎马一生的洛帅,职责所在,却也不能让八皇子被气得当众失了态,正欲打个圆场,便听赵泽瑜道:“洛帅凯旋,父皇龙心甚悦,自然会让我大启功臣正衣冠以祭天地论功勋。只是这吉时不过午,便还要请洛帅下令速随我前往天枢台。”
洛振远幽深的目光扫视过赵泽瑜,时常受到柳明修审视,洛帅终归是战场上的人,便是再用兵如神,也比不上文人那柄刮骨刀搅弄风云。
故而赵泽瑜丝毫不以为忤,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安分极了,不松不紧,就好似对面不是杀伐决断的铁血统帅一般。
洛振远再想给皇帝脸色看也不会拿军中将士的归国礼开玩笑。不过一刻钟,军营已然整理完毕,方阵整齐肃穆。
赵泽瑜忍不住赞叹一句:“定北军诸将士果真令行禁止,有这样军纪严明的军队驻边,果真是我大启福音。”
听他这般说,洛振远本觉得他是惺惺作态,转眼看去却见他面色一片肃然敬佩,想到从登基后从未来过天枢台的陛下,倒无端生出些感慨,也没了方才的针锋相对:“多谢殿下。”
谢什么?赵泽瑜没有问,洛振远此刻的神情似乎与那日他在江湖上看热闹曲终人散后一个老者长叹时的怅然重合了。
江湖之义、军中热血,又都是何时散尽的呢?
一路沉默,至天枢台时不过巳时。
赵泽瑜与洛振远并排登上天枢台,这里刻录着自太宗以来所有的对外征战,胜败尽数如实。
赵泽瑜气沉丹田,少年人清朗的嗓音中此刻多了些低沉,像是坠入时光的洪流一般:
“白云悠悠,苍狗不驻。
风雨飘摇,民安得赎。
兵戈噬人,不归身误。
乌啼革裹,卫国惧无。
北原狼子,掠我妇孺。
犯我河山,其心必诛。
大启将士,同心力戮。
大胜还朝,千秋不枯。”
一旁的侍官端着六盅酒上前,两人各执一盅,赵泽瑜开口道:“第一杯,禀我大启先祖,定北军与北原一战,俘获北原王子阿克鲁,扬我大启声威。”
低下兵士齐声大喝三声,两人饮下此杯。
再度执一盅酒,洛振远面向台下三万将士:“今次随我归都者,伤残、报丧、告老、探亲者众,尔等同袍者,葬身北地无数,第二杯,祭我大启牺牲兵魂。”
赵泽瑜执第三盅:“诸位皆是我大启英雄,第三杯,敬诸位将士,入城后,定北将士,陛下各有封赏。”
万岁之声一片,礼数也已成。
洛振远方才的动容又原封不动地冰了回去,皮笑肉不笑:“殿下可真是好气度,准备十分充足。”
毕竟是兄长的舅舅,赵泽瑜能不冲突便不冲突:“不过是兄长提点,拾人牙慧罢了。”
倒把洛振远噎住了,他这边再怎么阴阳怪气,比不上自己傻外甥心胸宽广至此,再讽刺下去就是不给泽瑾那个小兔崽子面子。
一时间,堂堂定北军的统帅憋得好不憋屈,心道等回去就收拾泽瑾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小兔崽子。
他面色不善:“泽瑾倒是向着你。”
赵泽瑜没忍住嘴角微微提起,难怪说老小孩,洛帅倒是和兄长赌起了气。
他悠悠地袖起了手,满是愉悦。可那又怎么样呢?兄长不还是心疼自己这个弟弟吗?
作者有话要说: 泽瑜:哎呀哥哥,你这么帮着我你舅舅不会生气吧。
不像我,我只会心疼哥哥。
第10章 陛下您可真棒棒啊
上万将士还朝需同兵部、户部交接,赵泽瑜不欲在众人前与当朝元帅过多瓜葛,便带着礼部的人先行回去复旨。
临走时户部尚书对着他微施一礼,兵部侍郎大人倒是头顶青天鼻孔朝上无视了他。
赵泽瑜:“……”
他突然对皇帝是不是真的喜爱二皇子产生了怀疑。
当时在凤仪宫门口宣召,陛下相当于在不经意间扇了皇后一记耳光,陛下后来去没去哄人赵泽瑜不知道,反正结果估计皇后娘娘没消气。
这两日他已然在宫中遭遇了无数的巧合事件,没什么大事,就是恶心程度堪比老鼠,不知皇后是不是闲出鸟来了。
不过想想也是,朝廷上兄长与二皇子的势力分庭抗礼平衡数年,正值洛帅回朝的关键时刻,双方摩拳擦掌正是踌躇满志一触即发,皇后插不了手闲得无聊估摸着也是寂寞了点。
城门近在眼前,赵泽瑜骤然回神,长吸一口气,接下来这位犯了邪的皇帝陛下才是重头戏。
赵泽瑜和这礼部侍郎甫一走近勤政殿,看门的小太监便殷勤地过来请安:“殿下和于大人来了,奴才这就去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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