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那两根手指头分明是血肉之躯,却带着说不出的血腥锋锐气息,像是一把既狂放又幽微的刀刃,见血封喉。
良久,皇帝笑了一声,在床上坐了下来,笑得慈祥,像是一个慈父:“小八,到父皇身边来。”
赵泽瑜这才发觉仅仅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他浑身都僵住了,尤其跪着的这两条腿,险些麻得起不来。
环顾四周,皇帝将这间皆为旧物的房间尽收眼底,声音温和得很:“是父皇不好,这些年没有关注你,让你和父皇生分了。”
扑通一声,赵泽瑜本就僵麻的腿就近砸在了地上,他真诚而惶恐地叩首道:“儿臣不敢。”
黄鼠狼给鸡拜年,鸡只好把自己的喉咙奉上俯首称臣,敢恃宠而骄的什么时候成了人家的盘中餐都不知道。
赵泽瑜只有一个想法:求您别关注,放我这个庸人自生自灭就好。
皇帝却一把将他扶了起来,按在自己身边,嗔怪似的道:“跪什么,膝盖不要了吗?放心,父皇既然来了,就会宠着你。明日朕叫人给你收拾出一个新殿,这里太过偏僻也太陈旧了些。”
不,我不想搬。
显然皇帝没有询问赵泽瑜的意思,继续道:“朕给你指几个文武师傅,过些时日你也上朝旁听,等做出些功绩朕就给你封王。”
赵泽瑜本就是挨着边战战兢兢地坐了,差点给皇帝这突如其来的厚待吓得腿一软滑下去,可是皇帝紧握着他的一只手,是绝不容违逆的。
“儿臣愚钝,不敢受父皇这般费心,怕会叫父皇失望。”
话音刚落,他手上便是一痛。
大启时常由各世家大儒带起各种新风尚,正巧这时候流行的是以乐会友,列位公子甭管吹得是个多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调,手边都得带个成色好的笛子洞箫装象。
皇帝已过了不惑之龄,不过自觉风华正茂,时常站在风尚前端。
刚刚袭击了赵泽瑜的就是一柄玉笛。
皇帝似乎有些不悦:“还未学便说自己愚钝,朕看你是太过怠懒。泽瑾将你带在身边教导,难不成就将你教成了这般懦弱退缩的模样?”
如燧石一般,赵泽瑜猛地自皇帝的云山雾罩中窥出了一点意味深长来。
皇帝这一番想来是因为兄长。
这年头皇长子不好当,先皇后留下的嫡长子更不好当,母家尚有兵权东宫空悬的皇长子当的是难上加难。
秦王是皇帝最疼爱、最欣赏的一个儿子,从另一种角度来说,也是他最防备、最忌惮的儿子。
赵泽瑾如今进退两难,如履薄冰不外如是。
赵泽瑜斟酌了一下,一脸自责惭愧:“皇长兄为父皇分忧、颇为忙碌,儿臣并无脸面时时叨扰皇长兄,加之儿臣本身懈怠,是以并未学得皇长兄才能。”
皇帝轻哂,旋即道:“无妨,泽瑾对你的课业不上心,朕来教你。”
赵泽瑜本能地对一切诋毁皇长兄的话反感,却只眉头微皱了下,低声道:“谢父皇。”
皇帝十分亲昵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赵泽瑜从记事到现在从来没享受过父亲的怀抱,幼时也并非不曾羡慕过那些被父亲疼宠的孩子们。
只是现在,幼时所愿少年达成,他却只觉得说不出的疲惫与胆寒,这只手和皇长兄宠爱鼓励的手不同,满是强权的压迫与威胁。
他不明白皇帝想用他做什么,却已然看到了今后动荡的生活。
罢了,陛下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只要不危及皇长兄。
他这边刚这么想着,耳边便传来了一声熟悉的锁扣声。
瑜乌鸦整个人猛地僵成了一条有眼睛的棺材板,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把他被子里的命拿了起来,漫不经心地用一种挑剔的眼光看着盒子里的小玩意儿,那轻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堆垃圾。
赵泽瑜猛然间生出了一种怨怼,难道陛下要将他生命中所有的信仰一一铲除、将他的血肉一点点碾碎才肯罢休吗?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满是恨意的目光,然而一声脆响及时在皇帝察觉之前将他拉了回来。
赵泽瑜从那种魔魇的状态清醒过来,后背悄无声息地瘆出了一身冷汗,他何时对皇帝有这般大的恨意了?
若是让皇帝看见他方才的眼神,明年的今日就能去乱葬岗拜祭他了。
“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果真是亏着你了,这么宝贝。”皇帝手中拿着一只木刻的小马,这是他小时皇长兄一刀一刀刻出来的,做完后那执笔舞剑的手指上满是木茬与细小的划痕。
他的命被皇帝把玩着,纵使赵泽瑜再心焦,也只能勉强道:“儿臣没什么见识,让父皇见笑了。”
“妄自菲薄,朕看这玉佩便不错,”皇帝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赵泽瑜耳中宛若催命鬼差一样,赵泽瑜惊得跪了下去,“儿臣僭越,那日见皇长兄佩戴实在喜欢便不依不饶讨了来,请父皇恕罪。”
皇帝无奈,沉了声音:“起来。”
他捏了下眉心,将被忤逆的不悦按了下去:“不过一枚玉,你是朕的儿子,有什么好僭越的。有朕在这里,绝不会让你受委屈,喜欢什么朕都会赏你。”
任何一个皇子听到皇帝这样说都会欣喜不已,可赵泽瑜只有无比的疲惫,只能十分真诚地道:“儿臣谢父皇隆恩。”
见他识趣,皇帝便也不多追究,随手将盒子放在床上起身:“朕也不打扰你安睡了,记得跟着师傅多用功,朕可是要考的。”
赵泽瑜例行公事似的“惶恐”着:“儿臣不孝,劳父皇夜半探望,还望父皇保重龙体。”
皇帝咂摸了一下“不孝”二字,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便记着你这话,今后莫要违抗朕,听朕的话。”
伏在地上恭送了皇帝,赵泽瑜才被刺痛的膝盖骨唤回了神,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喷嚏——他天生贱命,受不得陛下的好,从陛下来这儿他身上的汗就没干过,这会儿整个人水里捞出来似的。
得用水清理下,他张口便要叫乘风,忽地一个激灵,把自己两条要罹患半身不遂的两条腿拔起来踉踉跄跄地奔向了耳房。
下一瞬他大口喘起了气,野马似的心跳渐渐平息了下来,乘风这小兔崽子安然无恙地睡着,根本不知道他家主人这半夜的惊心动魄。
赵泽瑜托起烛台,在并不明亮的烛光下,他废了好大劲才找出乘风后颈一个极小的针孔,想必天亮后便会彻底不见。
他苦笑了下,自己去打了桶水。初秋,井水已然泛了凉意,却凉不过他心中寒意。
事出反常必为妖,皇帝恩威并施,除了皇长兄,还有何原因能让皇帝想起自己这个透明皇子?
他本以为自己能在兄长庇护下当个闲散王爷,可是如今看来怕是不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小崽子没重生啊,那就好办了,带在身边洗个脑就行了,别天天脑子里都是他兄长
泽瑜:卧槽,老不死的,没事来折腾我干啥,还说我兄长坏话
真·父慈子孝
真兄友弟恭
第5章 皇后有病
巳时已至,乘风看着自家睡得四脚朝天的殿下有些犯了难。
他很清晰地记得他家殿下昨晚抱著书睡着的时候绝对没到子时,他家殿下并不渴睡,向来只需不到四个时辰的睡眠,睡多了还会头疼。
就算秦王殿下来了一趟也至多不过一刻钟就走了,根本不耽误殿下接着睡啊。
那现在床上这位睡得死猪一样的他家殿下是因为玉又回来了一时大悲大喜半夜出去偷了个鸡吗?
腹诽归腹诽,乘风到底心疼,将窗纸上的竹帘拨了下来,免得日光照到他家殿下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这倾国倾城是他家殿下走过一圈江湖见过江湖几大美人后给自己的评价。
乘风当时哑口无言,没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纯属主仆情分到位。
他轻手轻脚生怕把赵泽瑜弄醒,却不料门口蓦地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床榻上,赵泽瑜眼底浓重的黑青,人却已然清醒了。
这动静,听起来来者不善。
赵泽瑜对乘风略一点头,乘风便出去一瞧究竟了。
本以为有乘风应付,多少能挡些时候,至少把人拦在前厅,却不料赵泽瑜衣带还没系好,房门便被人一脚踹开。
赵泽瑜冷眼看去,竟是个小太监,拿着一柄装模作样的拂尘,一脸趾高气昂地闯了进来。
赵泽瑜丝毫不在意衣冠不整,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服,冷淡道:“放肆,一个奴才也敢硬闯皇子的卧房。”
他脸色沉下来时,平素那种刻意遮掩的疏离感与锋锐感浮出水面,竟骇得那小太监双腿一软,险些跪了下来。
乘风方才被他身后那几个粗使宫人推搡得好不狼狈,见状蔑视地讽笑了一声,站回到了赵泽瑜身边,伏在他耳边道:“说是皇后的懿旨。”
赵泽瑜震惊了:“二皇子和中宫都闲成这样了?”
他们不去费尽心机在皇帝面前讨宠、琢磨着怎么算计他兄长,倒有空来为难他?
噫吁嚱,中宫之蠢,蠢于豆渣浆糊。
那小太监缓过来才发觉跌了份,恶狠狠地瞪了赵泽瑜一眼,幸灾乐祸地道:“皇后娘娘懿旨,皇八子早年丧母,本宫深感稚子不易,着往凤仪宫受中宫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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