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梁元敬偏头朝她一笑:“姜夔的词,扬州芍药甲天下,每年五月花开时节,都有妇人挎着花篮出来卖花。”
“芍药算什么,我们成都也有海棠花呢。”阿宝小声嘟囔。
“你说什么?”
戏台上唱念作打,梁元敬没听清。
“没什么,”阿宝摇摇头,忽又问他,“那在你心里,是成都好,还是扬州好?”
梁元敬低头笑了。
“笑什么?”阿宝奇怪地问。
“各有千秋。”梁元敬敛了笑道。
“那还是我们成都好些罢?”
阿宝似不弄清楚这个问题便不罢休,缠着梁元敬,非得问出个子丑寅卯。
梁元敬被她挠痒痒,边笑边躲:“好了,阿宝,不要闹了,以后请你来扬州,你自己亲眼看看罢。”
“我去扬州干什么?给你当丫鬟?我才不去!”阿宝颇有骨气地说。
“不,你当然不是丫鬟……”
梁元敬急红了脸,想要解释什么。
阿宝穷追猛打:“那你说,我是什么?”
“你……”梁元敬张口结舌,一时竟说不上来。
“是什么?”阿宝好奇地看着他。
梁元敬正欲开口,李雄却回过头来,皱眉看着阿宝:“好了,看个戏都不消停,阿宝,别吵梁公子了,让他安静看戏。”
阿宝冲哥哥吐舌头扮个鬼脸,扯着梁元敬的衣袖钻出人群,带他去别的地方玩了。
-
当夜,阿宝因白日玩得精疲力竭,早早就入睡了。
梁元敬睡不着,时节虽已入秋,但天气还是炎热异常,就算到了夜间,热度依然不减。
他本就大病一场,身体羸弱,更容易失眠多梦,一夜在炕上辗转反侧,干脆起来拿了白日买的一方鸡血石,坐在庭院的枇杷树下刻印章。
刻了一会儿,他捂嘴咳嗽几声,抬头透过枝叶间隙,去看天上的月亮。
月圆了,又是一年中秋将近。
犹记得去岁中秋家宴,族中亲人齐聚一堂,宴席上,父亲举杯遥敬他,祝他蟾宫折桂,金榜题名,三姐亦绣了桂花荷包送他,望他早日登科,光耀门楣。
只可惜,自己终究不是这块料。
梁元敬低头叹一口气,继续刻手中的印章,忽然肩上一沉,一件外衫披了上来。
“夜晚风凉,你伤寒刚好,更要保重身体。”
“多谢李兄。”
梁元敬扯拢肩头外衫,笑着道谢。
李雄在他身旁坐下,忽问:“梁公子,你是不是打算回扬州了?”
梁元敬刻刀一顿,沉默良久,方道:“我已离家一年,也不好继续给你们添麻烦,总归是要回去的。”
李雄听了,也半晌没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道:“如果决定要走的话,就尽早走罢。阿宝那丫头,念旧的很,你在这里停留的越久,她对你的感情便越深,到时,想走都走不成了。我爹娘去世时,她半个月没说话,也不好好吃饭,人都饿瘦了。”
像阿宝这般话痨又嘴馋的姑娘,能半个月都不说话,不好好吃饭,想必是很伤心的了。
梁元敬忍不住去想,如果是自己走的话,她会几个月不说话呢?
应当不会太久罢,他们也才相处了半年不到啊。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中秋
八月十五, 中秋佳节,花好月圆夜。
阿宝过了一个好节,虽然时下干旱, 地里和菜圃里都没什么吃的, 往年能吃到的时令瓜果几乎没有, 但李雄还是依靠他的巧手张罗出了一桌美食,甚至还有一壶桂花酒。
三人坐在院中, 边赏月边吃。
阿宝拿出了她的琵琶, 为大家呈献了一曲《春江花月夜》。这是昔年她跟着师父学琵琶时,学的第一支曲子, 弹了数年, 早已是得心应手,按她自己的话来说,便是闭着眼都能弹。
李雄以箸击碗, 为她伴奏,梁元敬手执酒杯, 微笑着凝视她。
阿宝一曲奏罢, 便收了琵琶, 朝二人伸出掌心:“给钱给钱。”
“怎么还要钱的?”李雄瞠目结舌。
阿宝瞪他一眼,口中振振有词道:“你去店里买吃食,给不给钱?人家找你打首饰, 你收不收钱?你听了我的琵琶,自然要给钱, 天经地义。少废话,快拿钱来!”
李雄骂她是强盗, 阿宝追着他讨钱。
两人绕着枇杷树追逐打闹, 绕了有五六圈, 最后以阿宝将李雄压在地上,掏光了他身上所有的铜钱而告终。
“到你了。”
阿宝喘着粗气,朝梁元敬伸出手。
本以为又要费一番力气,不料梁元敬却二话不说,笑吟吟往她手心放了一锭银。
李雄:“……”
“看到没?就你小气。”阿宝哈哈笑着,向哥哥得意洋洋地炫耀。
三人且笑且闹,直至深夜。
阿宝背着李雄偷喝桂花酒,很快便醉了,被哥哥横抱进房去睡觉,她睡时嘴角还带着笑,手中紧紧抓着梁元敬给的那锭银子。
月上中天,银蟾光满。
梁元敬推门进了阿宝的屋子,她睡在炕上,因为太热,将被子踹去了一旁。
梁元敬将被子重新给她盖上,俯身时,听见她喃喃说着梦话,似乎是在念什么“栗子糕”。
他忍不住笑了笑,将手中画轴放在她枕畔。
“阿宝,我要走了。”他轻声说。
阿宝挠了挠被蚊虫叮咬的脸,睡得很香,没有听见。
梁元敬怔怔地坐在炕边沿,看着她的脸出神,过了一会儿后,他起身,却被阿宝无意识间抓住了衣袖。
她抓得并不紧,梁元敬只轻轻一动,就把衣袖抽出来了。
门扉掩上,一切如旧,仿佛他从未来过。
走出李家没多远,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梁元敬转身,看见李雄边穿外衫边朝他跑来。
“夜路不好走,我送送你。”
他本想帮梁元敬拎下行囊,却见他两手空空,孑然一人,他光手而来,同样空手而去,留下的只有阿宝枕畔的那幅画,还有卖画剩下的一些碎银,全偷偷放在厨房的碗橱里了,只给他自己留下必要的川资。
清朗的月光下,两个男人并肩而行,如同散步。
“阿宝这下有的哭了。”李雄苦中作乐道。
梁元敬莞尔一笑,想起了自己刚来李家,沉疴难起之时,因说错了一句话,惹得阿宝冲出门外,放声大哭,将他吓了一大跳,心想,世间怎会有哭得这般大声的姑娘?
“她会好的。”他低声说。
然而,令他和李雄都没想到的是,阿宝没有好起来。
翌日清晨,阿宝醒来看见枕畔的画轴,展开一看,欢喜得立即收了画,冲进梁元敬房中去叫他起床,她已经决定好了,今日带梁元敬去山中捡毛栗子。
可当她推开门时,看见的却是空无一人的房间。
梁元敬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的第二天,阿宝抱着他送给她的画,追出了七八里路。
然而怎么追得上呢?
她被石头绊倒在路上,摔得很狼狈,膝盖磕破了皮,流了血,她愤怒地将画扔进了泥塘,埋在胳膊肘里放声痛哭。
李雄匆忙赶来,将画捡了回来。
好在天气干旱,荷塘也干涸了,没有弄湿,只是沾了些淤泥。
他将阿宝背回家,阿宝趴在他的肩头,哭得鼻子一抽一抽,泪水打湿了他半边肩膀。
“骗子。”
她在哥哥耳边哭着说,昔日清脆如黄鹂的嗓音,被她哭得嘶哑难听。
梁元敬想不到的是,秋去冬来,阿宝始终没有好起来,她不再像一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每天吃饭只吃一小碗,即使李雄买了她最爱吃的糕来哄她,她也只是抬头勉强笑笑,甜糕放了一夜,也没人吃。
冬天又过去了,跟往年一样,这是个旱冬,一粒雪也没有下。
李家村的人都在骂“贼老天”,看来今年又是一个荒年。存粮吃完了,又没到稻谷丰收时,农民们管这叫“青黄不接”。
家家户户都没吃的了,镇上粮价奇贵,阿宝也像村里其他小孩子一样,挎着竹篮去路边挖野菜,只是再也没人跟在她身后,微笑着听她弹琵琶,一句一句地教她唱苏词了。
五月,有蝗虫自南方飞来,来时遮天蔽日,将地里的粮食作物蛀之一空。
村子里逐渐有老人饿死,隔壁村竟有一户人家饿得实在不行了,丈夫和公婆联合起来,将媳妇杀了烹成肉汤,人皆骇然。
李家村附近的野菜都被挖完了,树上的鸟也都被打光了,连树皮草根都没得吃了,里长将村民们聚集起来,大家伙儿决定一起去关中逃荒。
李雄回到家,跟阿宝说了这事,阿宝却说她不走,就是饿死在家里也不走。
李雄沉默半天,忽然问:“那去扬州,你去不去?”
阿宝闻言一愣,饿得蜡黄的小脸埋下去,许久都未曾吭声。
第二天,兄妹二人与村民们分别,顺长江而下,踏上了去扬州的路程。
-
中秋月圆夜。
阿宝自梦中睁眼醒来,她已经许久未曾做过梦,以至于醒来时还有几分茫然,以为自己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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