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哼了一声,别扭地道:“你知道错了就好。”
说完,又继续蹲下去为他洗帕子。
过了一会儿,梁元敬问她:“你喜欢吃什么糕?”
这无疑是问到了阿宝的点上,她不带犹豫地说出了一串糕点的名字,桂花糕、芙蓉糕、芸豆卷、豌豆黄,只要是甜糕她都爱。
说这些糕点时,她脸上也带着笑,露出心驰神往的眼神,让梁元敬看了想笑。
“不对,”阿宝忽然又反应过来,神色警惕,“你问这些干什么?”
“我害你没吃成糕点,想以后买给你吃。”梁元敬认真地说。
阿宝发出嗤笑,不以为然:“你有钱吗?”
梁元敬微微一笑:“总会有的。”
“那等你有了再说罢!”阿宝起身去倒水。
“等等,”梁元敬忽又叫住她,“阿宝,你们救我回来的时候,有看见我背的书箧吗?”
他的画具与旅行路上所绘的画作都在里面,其中还包括青城山上刚画完的一幅山水图。
阿宝端着水盆,冷笑道:“怎么?以为我和阿哥捡到,偷偷藏起来了?”
看她的模样,大有自己说一声“是”,她就立马连盆带水泼过来的架势。
梁元敬忙道:“不是,我只是问问,没看见就算了!”
他生怕阿宝一言不合就动手,急得额头都生了汗,满脸通红。
阿宝见状,扑哧一声笑:“你急什么?怕我拿水泼你是不是?放心罢,你好不容易退了烧,我才不给自己找罪受。”
她将水盆搁在桌上,双手比划着道:“你那日昏倒,动静太大了,就‘嘭’地一声,地上的灰都给你扬起来了……别笑,笑什么笑,我是说真的。连人家喝茶的碗里都飘进去不少黄土,幸亏你晕过去了,不然别人要找你赔钱的。”
她一说起话来,便东拉西扯,没完没了,重点不知偏到哪儿去了。
梁元敬只能简要提醒她:“书箧。”
阿宝皱眉:“我知道,你急什么,这不就要说到了么?你那箱笼那么大,摔到地上,都摔散架了,里面的东西全摔了出来,一下就被人抢光了……你眼睛瞪那么大干吗?很难理解吗?”
梁元敬摇摇头,他生于扬州,倒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早闻巴蜀民风彪悍,如今一看,果然……
阿宝最后总结道:“所以,就是这样了,你的行囊都被人捡光了,若不是我阿哥手快,恐怕你也被人抬去屠宰场了。”
梁元敬:“……”
阿宝正色道:“想笑你就笑。”
梁元敬再也忍不住,一串笑意飞扬上眼角眉梢,他笑出了声,边笑边咳,笑得连眼泪都要出来了。
阿宝本来一脸严肃,被他的笑意传染,竟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两人笑得东倒西歪。
屋外的李雄听见,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进来一看,两人互相指着对方,笑得喘不过气。
“跟俩傻子似的。”李雄心道。
-
梁元敬就这么在李家住了下来。
李家位于李家村,是青城山脚一个小村落,村子很小,不过十几来户人家,交通闭塞,人烟寥落,鲜少有外乡人来。
梁元敬的到来成了村庄一件稀罕事,他病刚好一点的那天,就有不少妇人假托各种借口,来李雄家来看他。
小小的瓦房挤满了三姑六婆,还有四处追逐打闹的小孩子,吵嚷得像养了三百只鸡的农舍。
梁元敬受到了此生最热情的盘问,恨不得当场再晕一次就好,同时他也从各路妇人的嘴里,得知了一件事。
原来阿宝不是李雄的亲妹妹,她是李家夫妇捡来的,刚出生没多久,就被爹娘扔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村里的人都知道。
阿宝听见妇人们七嘴八舌地在谈论她,气得拎着一把笤帚,将这群长舌妇赶了出去,回头见梁元敬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看什么看?我是捡来的又怎么样?”
梁元敬摇摇头,苦笑道:“我也被家里赶出门了。”
“……”
阿宝本来有天大的火气,听到这一句,立即熄了火,剩下的只是好奇,她睁大眼问:“真的?你犯什么错了?是你爹把你赶出来的么?”
梁元敬点头,道:“他不让我画画。”
“你会画画?”阿宝不信,斜眼道,“那你画一个给我看看。”
梁元敬没有笔,只能沾了些茶水,在桌上画给她看。
一点,一划,一撇,一捺,水渍逐渐成型,是一个梳着小鬟、眉眼弯弯的小姑娘。
“这是我?”阿宝惊讶地道。
“是你。”梁元敬笑着点头。
“看来你是真的会画画啊,”阿宝瞥他一眼,“画的还挺好的。”
梁元敬将桌上水渍擦去,认真看着她道:“无须为你是捡来的一事伤怀,世间并不是血脉相连者才可成为亲人,你阿哥对你很好。”
至少他住在这里的这些时日,从未见过李雄让她做过重活,就连一日三餐、缝补浆洗等寻常家务,都是他一手操办,家中虽然贫寒,李雄却尽力让阿宝过得好。
阿宝抬起小脸,矜傲地道:“我阿哥当然对我好了,等我长大了,要嫁给我阿哥。”
梁元敬哭笑不得。
-
日子一天天过去,梁元敬的身子逐渐好转,除了夜里还是咳嗽不止,白天却可下床走动了。
李雄是个银匠,靠给镇上的人家打银制物什为生,每日都要上街摆摊。
梁元敬大病初愈,不能没人看顾,无所事事的阿宝便一肩挑起了这个重任。
对于梁元敬而言,这不是个好消息。
阿宝虽然娇憨可爱,又往往妙语连珠,逗得他大笑不止,可她有一个毛病,那便是她的话特别多,几乎不歇气,暂时听一会儿还好,若是一整天都在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那可真是另一种形式的受罪了。
梁元敬喜静,又不能阻止她,让她先别说了歇一会儿,不然阿宝会生气。
有好几次,他在她絮絮的说话声中睡过去了,竟被阿宝强行叫醒,质问他为什么听她说话都能睡着。
梁元敬苦不堪言,后来终于找到一个解救自己的法子,那便是在阿宝说的起劲之时,忽然插嘴问她:“你的琵琶呢?”
阿宝便会立即停下来,双眸一亮:“你想听我弹琵琶?”
反正都是耳根不清净,听她说话和听她弹琵琶,梁元敬果断选择后者,于是他点点头。
阿宝便转身去自己房里抱来琵琶,一边调弦一边说:“听我弹琵琶可是要给钱的,你这么穷,又没钱。唉,算了,便宜你了,我勉强给你唱一首罢。”
梁元敬赶紧配合地作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但很快,他又发觉了一个问题。
阿宝的歌声虽然婉转动听,琵琶也弹得相当不错,可那唱词……
简直是不堪入耳!
巴蜀民歌,以大胆奔放而著称,其题材大多是尼姑思凡、小姐夜奔、寡妇偷情、公公和儿媳扒灰等各种下层民众喜闻乐见的故事,其内容更是淫.秽露骨,低俗不堪,越下流越好。
一个个淫.词浪语从阿宝的嘴里唱出来,她竟面色如常,显然是唱习惯了,倒把梁元敬听了个面红耳赤。若教父亲得知,他竟听一个小姑娘唱这些,定会挥着戒尺把他从扬州城南门撵到北门。
他不得不叫阿宝停下来:“你唱的是什么?”
“歌啊。”
“这个唱词会不会……”梁元敬颊染飞霞,说不下去了。
“唱词怎么了?”阿宝皱着眉头,“你的事好多啊,别人都听得可开心了。”
“……”
术业有专攻,阿宝最不喜欢别人在弹琵琶这件事上对她指手画脚。
梁元敬也猜到了这一点,便委婉地说:“我教你唱别的词,好不好?”
这种提议尚在阿宝的可接受范围内,她想了想,抬起眼问:“什么词?”
作者有话说:
关于那天救梁元敬的情形,是这样的:
阿宝挪到李雄身边:阿哥,那里有个怪人。
李雄(打银饰中):哦。
阿宝:他晕过去了。
李雄:哦。
阿宝(偷瞄一眼):好多人在抢他的东西。
李雄(抬起头):然后呢?
阿宝:……
李雄(终于反应过来):你是想让我去救他?
阿宝:我可没说。
李雄认命地放下手中锤子,去给她捡人了。
第33章 唱词
梁元敬三岁识字, 五岁习诗文,平生最喜欢苏子的词,便教阿宝唱苏词。
“世事一场大梦, 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 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 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庭院里, 梁元敬拄着李雄给他做的青竹杖, 慢悠悠地绕着弯儿,他大病初愈, 身形孱弱, 一阵风似乎都能把他吹倒。
阿宝小心翼翼地护在他身后,随时准备着过来扶他。
他回头向她一笑,虽面色苍白, 却眉眼清俊,笑意温柔。
阿宝愣在原地。
“一别都门三改火, 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 有节是秋筠。惆怅孤帆连夜发, 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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