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月圆,勉强算得吉日。
从福宁堂出来时,那月儿已高悬天际,幽幽散发清辉。
踏着霜色月光,他信步跨出院落。不远处,林氏身边伴着忍冬,遥遥相望,显是正在等他。
夫妻之间离心,闹得长辈们不宁,薛晟心中固然有愧,可每每面对林氏,总是做不到与她坦然相处。
他曾想过,自己大抵这辈子便是这样度过了。他误了林氏一生幸福,便也拿自己一生快乐偿还,有拖不欠。
“爷。”林氏上前,将手里拢着的兔毛绣月桂纹罩子套着的手炉递上来,“冬日寒凉,爷暖暖手。”
今晚在福宁堂,林氏异常沉默。此时她端着得体的笑,主动温存地示好,与平日暴躁跋扈的样子大相径庭,他知道她为这段婚姻已经付出了许多努力,婉转下来高傲的性子,软言向他求和。
“不必。”他说。
迈开步子,自顾朝前走。
林氏快步追上他,在距他半步之遥处鼓起勇气挽住他的手臂。
薛晟回过头来,他没有甩脱她,看过来的目光凉而淡,明显昭示着不悦。
她仰头望见他森冷的眉目,只觉遍体生寒。
她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为什么如此被他厌恶?
灯影摇曳,枝叶荒芜,昏暗僻静的甬道上,林氏屏住呼吸,舍下脸面细声哀求,“五爷,往日便算都是妾身的不是,您一走五年,如此冷落,便有气也该消了吧?”
薛晟抿了抿唇,右掌轻轻抚来,扣住她挽在自己左臂上的手。
林氏眸光熠动,那一瞬眼底升起浓浓的期待来。
期待他软言说句好话,从此怨怼隔阂全消。期待他耐心说出如此冷漠相对的缘由,哪怕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也好。
他一语未发,右掌握紧,生生拨开她的指头。
失去他左臂有力的依靠,她的身形不受控地晃了晃。
这一刻,林氏再次尝到舌根泛起的那抹复杂滋味。
苦的,咸的,酸涩不已。那滋味,叫做失望。
失望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
薛晟没有离开。
二门已然落钥,又有祖母亲自托付,无论如何,这个体面,他会给。
夫妇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半夏瑟缩地站在一角,在林氏足尖踏进视线时,薛晟注意到她明显地抖了抖,走上来替林氏解披风的手几乎是哆嗦着,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披风顺利地解下来。
薛晟回身向林氏点点头,示意她不必理会自己,长腿迈开,推门拨开珠帘跨去了西边稍间。
前几次应付长辈们苦劝,他便是歇在那里。西边暖阁连炉火都没有生,他并不计较。
林氏在帘前怔立了好一会儿。
她已经走投无路,即便老太太、大夫人,每一个人都在帮她哄着他。可她知道,这一生,她都换不来他一句温言。
恋慕而不得,太痛苦了。
她渴望世间所有人,都能尝一尝这令她日日煎熬的痛。
对面棉帘一闪,薛晟知道,林氏走了。
他起身朝内去,跨进屏后,紧实的肩膊越衣而出。
屏后盆案之下的木桶中,冷水微结着冰碴儿,他自幼走的便是苦修养志的路子,不论冬夏,都是冷水涤尘。
便是凭着骨子里这股坚毅,他能熬过江州任上那些阴湿苦寒的岁月,能数年如一日的忍受身畔无人的凄清寂寥。
冷水泼洒在健硕有力的肌理上,皮肤轻轻战栗,细小的冰碴儿在手臂上、腰背上无声化成水珠顺着肌肉脉络滚进束腰的缎带。
隐约间似乎有股淡而干净的香气涌进来。
在浓重的沉香遮覆下依旧分明,依旧凛冽。
他站直身子,眉头微沉。
隔着云纱绣屏,顾倾能清楚看到对面骤然停住沐浴动作的男人的脊背。
薛晟默了片刻,周身沁着冰凉的水珠,抽起屏上挂着的衣裳裹住自己。
整理好仪容,他缓缓转过身来。
略带不耐烦的目光在掠见少女的一瞬微顿。
青色泛白的旧衣裙被茜色云锦替代,素来干净清淡的脸上少见地匀了妆。
土里土气的辫子束成云鬟,用镶了珍珠的簪子松松别在鬓边。
她本就是极美的,是干净纯澈毫无杂质的白璧之美。
如今妆扮一新,竟也有惑动人心艳色流光般的妩媚。
短暂的愕然过后,薛晟陡然恼怒起来。
近日竹雪馆的动向他虽没有格外关注,偶尔也有一两个声音传到他耳边。忍冬半夏从前见到他都还自如,如今单只觑见他半个影子,就慌忙逃得老远。
加上近来大夫人的温劝,老太太的责斥,林氏的软哄,还有今晚众人口中他的“好日子”,一瞬间,全部串联起来,推出了眼前的结果。
“你来做什么?”他明知故问。
少女脸色苍白如雪,在他面前楚楚跪了下来。
薛晟不理会她纤弱的模样,蹙眉简短地下令,“出去!”
她双手紧攥软滑的裙摆,眼里蓄满委屈而无望的水光。
然后倔强地,在他的注视下摇了摇头。
“好。”他咬牙,嗤笑了一声。
她不出去,他走便是。
他几步跨到门前。
少女仰头凄凄喊了声“爷”,鼓足毕生勇气冲来,自后抱住他的腰身。
“不能走,奴婢求您了。”
第12章
薛晟此刻是有些失望的。
他从来都知道身为下人的不得已,但这不代表,她就可以无所顾忌的以“主命难为”的理由一次次试探他的底线。
额上青筋隐隐跃动,他闭了闭眼,轻声道:“顾倾——”
她没有松手。
靠前半步,将自己温热的脸颊贴在他沾湿的衣上。
“爷……”分明有千百句话要说,分明有万般苦楚倾诉,可这一刻,反而一句都无法出口。
少女湿热的泪滴浸润衣衫,在他挺拔的脊背上留下涟涟水痕。
她抱住他腰身的手甚至更紧了紧。
薛晟叹了声,微凉的掌心试探去扣住少女纤细的手腕,欲将她推开。
不待他手掌挨落,腰上那对微颤的纤细手臂倏然松开,脊背上温热柔软的触感瞬间被幽凉所取代。
她摇了摇头,退后两步,“是奴婢僭越,奴婢失礼了。”蹲身下去,执礼,久未起身。
薛晟未完的话顿在舌尖。手掌擎在半空,缓缓落回身侧。
他与她同样明白,如果他走出这间屋子,她将面对些什么。
他转过身苡糀来,微垂眼睫,视线落在她苍白消瘦的脸上。
额角上的伤痕已经结痂,掩在柔软细碎的额发间。她虽梳着髻,施了脂粉,年轻润泽的面孔上纯净稚幼仍难掩。
她还这样年轻,不该将美好的年华蹉跎在他身上。那双干净如琉璃般的眼睛,不该沾染这段不幸婚姻带来的污尘。
他和林娇之间,不该再牺牲任何人。
薛晟垂了垂眼睛,没有再言语。他懂她的不得已,可他,也有他自己的坚持。
推开门,无尽的狂风呼啸着涌入。
顾倾单薄的衣衫被吹拂而起,碎发如轻絮,一缕一缕飘飞在苍白的面容之侧。
薛晟没有直接离去。
他跨入东侧间,去与林氏交涉。
偶有一两声争执隔着棉帘传过来,顾倾靠在黄花梨木雕成的屏架上,淡淡的听着。从她平静的面上,几乎看不出半点适才的哀伤和委屈。
争执中的男人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沉,醇厚,带着成熟男子特有的磁性和沉稳,他明显不悦,可音调并未因情绪不快而拔高。
他这个人,一贯是风资卓然,君子谦谦。
顾倾垂眼望着自己纤细的指尖,蓦地笑了一下。
她知道他没这么容易接受林氏的安排。
不过没关系,她要的,是他一点一点,与日俱增的悸动和怜惜。
**
夜色幽凉,原本挂在天际的圆月不知何时隐匿了光辉,乌云重新浮上来,给本就冰寒的天气增添了几许阴郁的色彩。
位于伯府西南角的宛香苑内已经熄了灯。
薛勤今日留在内院没走,吴氏身上不便,催他去隔院两个姨娘宿处,薛勤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
黑暗中,男人手掌在女人微隆的腹上轻轻摩挲,他侧身将她拥在怀里,胸-膛紧贴她圆润的肩背。
“这回好生休养,给爷生个健康的孩儿,嗯?”他嘴唇贴在妻子小巧的耳珠上,轻轻从她耳侧一路吻至颈后。
夫妻七载,吴氏熟悉他每一个动作和反应。他今晚看似亲昵的举动里,没有一丝欲。
不愿去想他的反常到底是为什么,这些年他在外面那些传言,她不是半点不曾听闻。
她自欺欺人的活在他营造出来的恩爱美满的氛围里,甘心做一个不闻不问的傻子。
男人修长的指头熟练解开玫红色寝袍绊带,扣住妻子因有孕而愈加丰腴的起伏。“淑容……”
“今日你们在福宁堂原在说什么,五弟的好事到底是什么?”
不知为何,今晚的一切都令他不安。隐隐有种自己的东西正被人觊觎着的危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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