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说半夏,何尝不是敲打顾倾。
婢子再如何忠心为主,服侍悉心,长着这样一张藏也藏不住的脸,不被忌惮是不可能的。
**
初冬的日头是惨淡的,那光晕穿不透层云,空气中总像蒙了一层迷离的雾气。
清早天还未亮透,半夏就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她熟悉的声音,喊出的却是痛楚的惨叫。
来不及洗脸梳头,披衣推门奔出来,就见眼前血糊糊的一片。
井边挂着个人,鼻青脸肿几乎分辨不出样貌。浑身都是刺目的伤和血。
眼泪瞬间冲出,半夏惊恐地奔上前,“哥哥!”
对面檐下站着两个粗壮的婆子,忍冬顾倾胡萍都在,瑟瑟相互倚靠着,畏惧地望着眼前。
昨日捉拿到的管事娘子已经没了进气,奄奄一息倒在井边。
“半夏姑娘,你是奶奶身边的老人儿了,难道不知奶奶眼里不容沙?”
半夏根本不知发生过什么,她在内院服侍主母,已经半年余没有见过哥哥。
“张妈,我……奶奶因何重罚我哥哥?”
婆子冷笑一声,掂着脚尖步到井边,手里握着的柴火棍使劲戳向男子流血的伤处。
男人发出声声惨叫,半夏听得心痛欲死。
“你哥哥私卖奶奶庄子上的收成,中饱私囊,私下与这管事娘子往来,做假账糊弄奶奶。更为了要你做五爷房里的小奶奶,到处送礼求情。他胆子这样大,做了这么多的糊涂事,仗的还不就是半夏姑娘你在主子跟前的体面?这会子您也不必假装不知情,奶奶到底重情义,当人抓人拿赃都没舍得累及姑娘。”
半夏哭着摇头,“我要见奶奶,我没有!”
婆子冷笑:“这会子奶奶正伤着心,怕是一时片刻见不得。奶奶传了话出来,这事今儿就到这里,瞧在姑娘脸上给你哥哥黄大力留条贱命,再有下一回,姑娘自己思量!”
婆子挥挥手,就有两个仆役上前,解开井上吊着的青年,将他拖了出去。
半夏哭着追上,被忍冬等人拥劝住。
夜里胡萍上值,忍冬和顾倾相约来半夏房前。
冬夜寒意沁骨,半夏抱膝坐在床上,虽披着棉被,仍然抖得厉害。
忍冬一见她憔悴惊惧的模样,就忍不住红了眼睛。
“半夏,我托人去瞧你哥哥了,你放心,已找郎中抓了药,他会好起来的。”
半夏呆怔的侧过脸来,清瘦的面庞色如白纸,“忍冬姐……我错了,是我错了。”
“我不该在梦里,想过自己去伺候五爷……我忘了,人做着梦,会说梦话的……定是奶奶听着了,她听着了……为什么,连做个梦也不可以啊?早知如此,我……我就……”
她在说胡话,忍冬惊得不敢继续听,抬手掩住她的唇,哭着劝道:“别说了半夏,别再说了。”
夜晚寒凉的风带走体温,顾倾立在庭院中,仰头望着天边浓重的层云。
今日发生的一切让她忆起数年之前,那个同样寒凉的夜。记得冰冷的罡风如刀,一刀一刀刮在面颊上的痛楚。记得那只素白纤细的手,攥住她手腕的力度。
林氏的敲打并没有令她恐惧退却。
她会沿着自己铺开的路,一步一步坚定的走下去。
谁也无法令她回头。
第10章
林氏的铺子和田庄上,调动了几个管事,一切发生的无声无息,竹雪馆里,也比往日更宁寂。
林氏在镜前梳妆,身后立着越发沉静寡言的忍冬。她时常走神,总是需要林氏再三重复要求,才依言去办。
这种迟顿和蠢笨,却没令林氏不快。
她望着忍冬瘦削下去的脸颊,含笑拈起一朵珠花,漫不经心的问她:“你觉着如果是顾倾给五爷做通房,如何?”
忍冬只是听见“五爷”两个字,就已经恐惧得腿软,“挺、挺好的,顾倾漂亮、聪明、比任何人都、都合适。”
林氏托腮蹙眉,红唇轻翘,“那你呢?你也贴心温柔,给爷送去的衣裳,都是你绣的。”
“奶奶饶命,奴婢不敢!”忍冬咚地一声跪下来,木然磕着响头。
林氏在她无措的慌乱中笑得眼泪都飙出来了。
“好了好了,瞧你那没出息的德行!出去,把顾倾给我喊过来。”
屋中光线昏暗,并不明媚的晨曦透窗映来,博山炉轻烟无言,沉香远远逸散开。
自打要为薛晟选人的消息传出,她身边许多人蠢蠢欲动,至今唯有顾倾,态度未明。
她不会轻易容许旁人染指薛晟,破坏她死死守住的婚姻,这个人选,必须慎重。
顾倾来得很快。
昨晚是她上值,到此时还未能合眼一刻钟,才脱了袄子就被从炕上唤起,她倒没脾气,利索干脆地走到屋中行礼。
熬了整夜的姑娘面容略显憔悴,眼底微微泛着青,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美貌。
某一瞬间,林氏心底也曾萌生起几许艳羡。
羡她芳华正好,羡她天赐丽质。
“顾倾,坐这儿。”
林氏拍拍身侧炕沿,露出亲切和煦的笑。
顾倾抿唇,稍退半步,态度恭谨,“奴婢不敢。”
这两年她得林氏有意抬举,能从粗使里熬出头,本就不是易事。她却沉的住气,时刻谨记为奴的本分,从来不曾逾矩。
林氏半阖眼,懒懒把玩着袖上繁复的牡丹花纹,漫不经心笑道:“你可听说了,要为五爷选个服侍的人?我问过好些人,大伙儿都说你最合适。”
顾倾闻言,静素的面容抖了一抖,似乎受了大骇,朱唇紧抿,几乎未曾思索,便铿然跪了下来:“奶奶,奴婢不愿!”
闻言,林氏面色陡然沉下去。“好大的胆子!”玉手扣在案上,拍得茶盏尽颤。
“你说什么?不愿?”
忍冬半夏从始至终,也只口称不敢,她顾倾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林氏气得反笑出来,饶有兴味地坐直身子,眯眼紧紧盯视对面那张惨白惶然的脸。
“奴婢……奴婢什么都愿意为奶奶去做,唯有此事,唯有此事——”
“奴婢不能应承。奶奶明鉴,竹雪馆上下,出众的仆婢不知凡几,请奶奶另择人选,奴婢实在难当此任。”
她切切哀求,从来静美矜持的脸上,少见如此惶恐紧迫神色,林氏凝视良久,一时瞧不懂她心思。
是近来自己的警示敲打,令她不敢私生妄念,还是在自己跟前假作矜持,以退为进?
“你倒说说,服侍五爷,何处辱没了你?”
“奴婢蒲柳之姿,自知卑贱,奶奶如此抬举,奴婢愧不敢当。奴婢对五爷,从未有过非分之想,求奶奶收回成命,允奴婢明年、明年……”话说到这儿,似乎难以启齿,双眸涌出水意,脸色涨的通红。
许久,方横下心来,在林氏不耐的盯视下脱口道:“请允奴婢明年……出、出嫁配人!”
林氏如何想不到,顾倾竟是这等心思。是宁愿嫁与杂役小厮?放着眼前唾手可得的富贵荣华不要,非要反其道而行之,做个一辈子低贱的奴才?
林氏没有出言反驳,亦未开口斥骂,她后靠枕上,抬手揉了揉额角。
“你说你要外出配人,对方是谁,可有人选?”
姑娘白着脸,水意漫上清明的眼睛,她垂眸摇头,“奶奶,奴婢求您,请收回成命。”
**
冬月十一的清晨,日头尚未高挂,福宁堂外三三两两涌来晨省之人。
顾倾抱着林氏解下来的氅衣,立在檐下抖落上头雪籽化成的水珠。转过脸来,就见薛勤小心翼翼拥着吴氏走近。
“五弟妹也来了?身上可大好了?”吴氏认得顾倾是林氏身边的婢女,前些日子听闻林氏突然病了一场,府里流言纷纷,她孕中静养,并不知底细。
顾倾行了一礼,侧身让出位置请二人先行,口中含笑答道:“五奶奶大好了,郎中来瞧过,说是不打紧,劳三奶奶记挂。”
吴氏点点头,越过棉帘,任由薛勤亲手替她摘下斗篷。
男人声线低柔,“淑容,你先进去。”
吴氏被婢子迎入,男人便即转过脸来,手撑在棉帘侧的木框上头,拦住顾倾去路。
“你这是怎么?”指尖虚点她额角,明显一处新伤,好好一张脸这么破了相,着实令人惋惜。
少女怀抱皮裘,抿唇并不言语。
男人见她要走,快一步扯住她手臂,连拖带抱将她带到侧边廊柱之后。
“小蹄子,可闹够了没有?”
他瞧她眉头低垂,今儿倒没像从前般故意与他作对。当下环视四顾,大着胆子上前,展臂将她拢在怀里。
“爷已屡次表明心迹,你倒是给个准头,成是不成?”
顾倾挣了两下,没能挣脱,脸上火烧似的发烫,仰头对上他邪火高燃的眸子。
朱唇贝齿近在寸许,香暖触感透衣传来。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薛勤越发凌乱的呼吸。
“三爷说什么笑话,奴婢这样的身份,纵是应了,便能自许了么?”
她微微凑前,精美的唇瓣几乎贴擦着他滚动的喉结,声线如收紧的弓弦,悬在他命门关键,“三爷待奴婢,似也没那般心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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