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个婆子,五十来岁模样,身材微丰,面容慈祥。
“余……妈妈?”
“好孩子,你受苦了。”婆子凑近替她掀开额上的帕子,动作轻柔地将她扶坐起来,“五爷瞧你衣裳污了,命人喊了我来。”
顾倾垂眼,见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手腕上伤处妥帖包扎,帐子里还遗留着浅淡的药味。
“多谢余妈妈,我……”
“这儿是凤隐阁,爷去上院瞧夫人了,今儿是请脉的日子。”
春潮退去,理智缓缓回笼。顾倾侧坐在帐阁中,凝神细想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处,又在此经历过什么。
“好孩子,你先喝口茶。可还有难受的地方?”
余妈妈是薛晟的乳母,早几年就已脱籍置了宅院在外荣养,平素不大进伯府来,也是为着今儿是请脉之日,才特来瞧瞧大夫人。
郭大夫每两旬上门一回,料理大夫人的病症,酌情增减药方。这样的日子,薛晟总是早归,赶在郭大夫还没离开的时候,细细过问大夫人的情况。顾倾自是知情的,她悉心选了这一天,在薛晟入园的前两刻出现在薛勤面前……
身体被药力催发得狠了,此刻仍觉得有些无力。瞧天色,多半上院这会儿也该散了,她需得赶在林氏等人离开大夫人院子回到竹雪馆前,先离开凤隐阁。
顾倾转过脸,羞涩地笑了笑,“我已无碍了,劳烦妈妈为我费心,实在过意不去。”
撑着床沿站起身来,又细声道,“我得走了,怕奶奶有什么需要,找不到人。今天的事……”
余妈妈抬手搀扶住她的手臂,听她欲言又止,瞬时明白过来,“姑娘不打算告诉五奶奶么?”
顾倾牵唇苦笑,摇了摇头。
今天的事毕竟不光彩,姑娘家脸皮薄,害羞怕丑,也是常情。况五爷也交代过,不得对外张扬。余妈妈点点头,“罢了。只是你身上有伤,奶奶跟前当差,毕竟不便。”
顾倾道:“无碍,不严重的。”
余妈妈闻言,不免深叹了一声。同为下人,虽她因是主子爷的乳娘而备受礼重,头些年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和难处,她却也都是记得的。这姑娘手腕上那一处伤,深可见骨,适才大夫缝合的那几针,她在旁瞧着都不忍。又岂会无碍,岂会不严重?
可顾倾执意要回去当差,她也没有立场挽留。当即侧过身去旁边拿了只小包袱,“这是姑娘换下来的衣裳,绣鞋缺了一只,姑娘可记得遗在了何处?”
**
轻烟随风吹摆,宽椅上,薛勤靠坐其中,左手把玩着一把染血的裁刀。侧旁架子上,一只绣鞋孤零零的摆在那,细小的兰花绣面精巧而雅致。
他嘴角挂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容颜落在光线照不见的暗影里,右手修长指头撑着额角,似乎在回味什么,也似乎只是闲闲地发着呆。
“爷,叫那小蹄子跑了。正正给五爷撞上,小的们怕给爷惹麻烦,只得先退回来。”仆役怯声怯气立在门前,隔着一重书架,忐忑地回禀。
薛勤仿佛没听见,书架另一端久未传来回应。
仆役猜不透他是怒是恨,不敢多扰,小心阖上门缩身退了出去。
“顾倾……”暗影里,男人启唇低喃着这个名字,跟着嗤笑了一声。
“小东西……”
经由今儿这么一出,倒是越发觉得她有趣。越发想弄到手里。
“害怕么?”他换了个姿势,上身靠后仰倒,半躺在宽椅里。身上天青云锦衣袍随着动作舒展开,那金叶竹纹在一片幽暗中熠熠而动。
“我薛勤——”
何曾害怕过任何人?
**
大房的人此时尽聚在大夫人的院子里。
眼见年关将至,为了应付忙碌的年节,郭大夫将药量多添重了几分。薛诚忙于公务未能回府,这边便是薛晟独自陪着郭大夫研悉脉案。
杨氏林氏等人坐在内室帐前,正陪大夫人说话,外头传报说五爷送郭大夫去了,大夫人便催促林氏等,“你们也早些回去,莫在我这里蹉跎这许多功夫。”
杨氏慢声细语宽慰大夫人,林氏沉默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了了眼外头。就见雁歌矮身溜进院子,在廊前不知跟薛晟说了句什么。
她便趁机告辞出来,刚步至廊庑下,便见吴氏穿了身碧蓝软绸褙子,捧着肚子被婢子小心搀扶着迎上来。
“五弟妹,真巧。”吴氏孕中保养,面容身段皆丰腴了几分,气色倒好,只是眼底隐有忧色,笑得极浅。
林氏眼见已跟不上薛晟,只得停下步子,耐心与吴氏寒暄。
吴氏略问了几句大夫人的身体情况,目光一转,掠过林氏身后的忍冬,“这几日怎没见顾倾姑娘跟着五弟妹出来?”
若是旁人提及顾倾,林氏倒也不会多想,可眼前人是薛勤的妻子,瞧她急匆匆步进来的模样,若只是为了关怀大夫人,何苦站在门前吹着冷风转问于她,直接走进去当面问候岂不更好?
林氏心下略有思量,抿唇笑了,抬手扶了扶鬓边的鎏金步摇,曼声道:“那丫头这些日子身上倦,镇日恹恹的,嫌她模样晦气,便没有带到长辈跟前来。怎么,三嫂有事寻她?”
吴氏自然笑说无事,“随意问一句罢了,听说顾倾姑娘故乡也在南边,我心里便觉得有些亲切。她身体没事吧?听人说,弟妹将她许给五弟了?身边有个这么性情温婉的可心人,弟妹也可清缓些了。”
这话说得极温和亲热,只是妯娌两人远没亲近到可以直言对方房中事的程度。
林氏笑道:“这事儿五爷还没点头呢,也要瞧这丫头自个儿的造化。若是不济,明年满了十八放出去配人,替我在外管管铺子上的事也好。”
闻言,吴氏脸色明显苍白了几许,僵笑道:“这样啊……五弟妹这是要回去了吧?那就不耽搁你的事了。”
林氏与她客气几句,告辞走出院落。
这些年薛勤夫妇总是一副恩爱如新婚般的样子,晨昏定省必然同时出现,衬得她孤单单的一个,更显冷清凄凉。
薛勤在外多少艳事,伯府上下无不知晓,单只瞒着吴氏,个个努力哄着她高兴,叫她安然做个被宠溺着的幸福娇妻。如今瞧来,吴氏也未见得便毫不知情。
林氏对着院门方向笑了笑,扶着忍冬的手心满意足地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吴氏从大夫人处请安出来,静默垂眸扶着侍婢的手朝外走。
“兴许是奶奶一时听错了也说不准,您怀着身孕,就不要操心这些事了……”贴身侍婢红玉低声安抚,抬眼觑见她脸色苍白得很,不免有些忧心。
吴氏自幼身子骨便比寻常姑娘纤弱些,经不得风见不得雨,往窗前站上一会子,许就要咳嗽个几日,前两回好不容易怀上的胎,几乎都没过二三月便掉了。这回肚子里这个来得不易,伯府上下重视得紧,老太太更是发下话来,哪个伺候不力伤了三奶奶的肚子,绝不容情,定要打顿板子撵出去。
吴氏面带倦色,无力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听错。”
那会儿她歇在暖阁里,薛勤以为她睡着,其实她早已醒转。喜欢两人静默温存的踏实感,不愿破坏氛围,她才一直慵懒地闭着眼睛。
薛勤身边的红药进来时,两人虽刻意绕去屋前说话,可语声还是传了过来。
红药说“春吟散”备好了,打听得今儿那丫头外出才归,此时人就在二门上。
薛勤没言声,转身回来披上袍子,在她腮边胡乱吻了一下就快步去了。
多年夫妻,她比谁都了解他,那敷衍式的一吻,那匆忙忙的脚步,一点一滴,全是兴奋。
春吟散这种下流东西,她也是熟悉的。薛勤一向爱风月,花式多,夫妻俩在鸳鸯帐里,好些也试过……
吴氏平素羞涩少语,看似心思单纯,可她并不蠢笨。那晚薛勤听说顾倾许给了五弟做通房,他连平素最擅长的温和伪装都不顾,在她面前就露出了几分真怒。她如何猜不出,薛勤对顾倾有什么心思?
若是个旁的丫头也罢了,顾倾是在老太太和大夫人跟前都过了明路的通房,薛勤若当真混账到将她强占去,届时他们和薛晟、和大房,嫌隙只怕更深,又如何向老太太交代呢?
这些年他流连红粉不思上进,在诚睿伯面前已不讨喜,再与兄弟的通房闹出这种荒唐事,只怕名声前途便彻底毁了。
她身为妻房,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走了歧途。
“去春来馆。”吴氏说,左手抚在肚子上,心慌得脚步都是乱的。
春来馆是薛勤在外院的书房,离此处颇有一段距离。红玉担心她的身体扛不住这般疾走,抚着她手腕温声劝,“奶奶不要去了,派个丫头小厮去找爷回来就是,奶奶怀着身子,这是何苦?”
吴氏摇了摇头,她必须亲自去,去阻止他犯浑。她宁愿自己亲眼撞见,也不愿如此不堪之事被他人知晓。
**
日暮时分,天雾稀薄。顾倾身穿从前旧衫,捧着铜盆步入厅堂。
半夏上前掀帘,她弯身进来,垂眼走到炕前,将林氏随意扔在春凳上的艳粉绣蝶恋花的锦履轻放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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