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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鹭起 (贺昙)


  旋涡中心虽有急流冲荡,但只要能死死攀咬住周围的人,即便须得历经艰难窘困,也是值得。
  “过两天就是腊日,宫内、府上诸事皆忙,再不请来适之兄,怕是要等到年后。”孙旻敬上一杯曲酒。
  晏如陶仰头喝干,笑吟吟同他叙旧,心里却还记着阿鹭曾夸过他字好,不大得劲儿。
  孙旻的堂弟孙显也在,他阿耶就是与沈家关系密切的孙三郎孙淳。
  孙显是个爱热闹的人,三两句就将酒桌上的气氛挑得热络起来。
  摆这桌酒显然是有事要谈,本来晏如陶自去过凌霄关后,无事绝不靠近这芙香楼。可孙旻三请四请,晏如陶又听闻同桌的还有孙显和沈家,才终于松了口。
  一进碧波水榭瞧见沈权也在,晏如陶才知这酒局大有来头。连他都肯来,那今日定是沈家请孙家搭的线,看来阿娘冬月里赴的几场宴席有成效了。
  他也没落沈权脸面,客客气气问了声好,沈权也挂着笑脸回他。
  酒过三巡,许久未见过的凌瑶华迤丽而来,照旧与众人谈笑风生,包括晏如陶。
  直至她离去,孙旻才终于将话说到正事上。
  “适之兄,不瞒你说,近日我为家中事烦忧不已,今朝同你畅饮一回,心中总算稍稍宽解。”
  晏如陶闻弦
  歌知雅意:“噢?霈云有何难事,不妨说来众人一起出出主意。”
  沈权立时接过话来:“说到底其实是我家的事让表兄烦心——”
  孙旻的阿娘沈锳,是尚书台左仆射沈钦和襄王妃沈钰的亲妹妹。
  沈钦中年丧妻后并未续娶,儿子沈权他还能亲自教导一二,幼女沈桐丧母时才三四岁,他又是个硬脾气,哪里哄得来?
  沈锳归宁时见侄女年幼,纵有仆妇数十人照料,还是长得瘦小腼腆,毫无自己从前做沈家幺女的姿态,实在心疼。
  好在大人翁孙衍极为开明,沈锳顺利将沈桐接到孙家教养,因她膝下无女,待沈桐如同亲女,直到十二岁才送还沈家。
  如今沈桐已及笄,婚事却还没有着落,按说此事不该再由沈锳一个出嫁女费心,但无奈沈钦实在不上心,连年近弱冠的沈权也还没订婚。
  晏如陶听孙旻、沈权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住地点头,扮得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
  沈权一声叹息:“阿妹得姑母教导,端的娴静文雅,实是不忍误她花期。”
  晏如陶醉眼迷蒙:“确实,令尊日理万机,做姑母的也不好替她张罗——”
  他停住,看到孙旻、沈权投过来的殷殷目光,双眼忽地瞪大,好似酒都清醒了大半:“你们……莫不是看上我了?!”
  一桌人听见这话纷纷愣住,孙显没憋住,还吐了口酒出来,晏如陶摆着手兀自说个不休:“这不妥,不妥!
  我如何高攀得起?再说这事须得我阿娘做主……”
  孙旻欲言又止,不知如何打断他,还是沈权喊住他:“适之兄!”
  晏如陶住口,为难地看着沈权:“真不是我刻意推辞,从前那点龃龉我早就不放在心上,实在是婚姻大事……”
  沈权实在听不下去,愣是隔着孙旻探出手来,一把抓住晏如陶的腕子,笑容僵硬:“适之兄乃天子近臣,若能为我阿妹美言几句,沈某定当感激不尽。”
  这下换成晏如陶不知所措,他看看沈权,又去瞟孙旻,露出尴尬的笑:“原来如此,瞧我这饮了酒便发昏,实在对不住。我自罚三杯,给诸位赔礼!”
  众人见他干脆利落地喝了三杯酒,坐下来却又只夹菜吃,也不给句准信儿。
  孙显想敲边鼓,凑过来给晏如陶斟酒:“主上跟前儿,谁还能比适之兄更得脸面?早先听闻主上拒了聂家的婚事,可中宫空悬也不利主上早日亲政。若是沈家阿姊能入宫辅佐主上,左仆射定会夙兴夜寐,竭力为主上奔走效命。”
  晏如陶畅快地饮下杯中酒:“是是是,此话有理。”
  直至桌上剩下的三壶曲酒喝了个精光,晏如陶也没许诺一个字。
  不过也在孙旻和沈权意料之中,毕竟干系重大,仅凭一场酒局就说动晏如陶,他们反倒要疑心其中有什么蹊跷。
  被仆从搀扶着出芙香楼时,晏如陶瞅见柜台前正在结账的中年男子很是眼熟,
  借与孙旻等人话别的工夫,等到了这人携家带口地出来。
  他瞧见正面,认出来是个打过交道的邸吏。早几个月的时候,主上怕聂檀在誊抄着《罪己诏》的邸报上做什么手脚,派自己去盯着。
  一众邸吏中,晏如陶就觉得这个最机灵,说起送邸报时一路上的见闻,讲得绘声绘色,很是解闷。
  怎么一段时日不见,出手这般阔绰,来这芙香楼里送银子?
  但实在联想不到什么要紧的事,他便暂且抛在脑后,直到腊月初九朝会结束后,主上阴沉着一张脸回宫。
  当时,晏如陶正在逗弄太仆寺新送来的两只松狮犬,一看主上的脸色,立刻放下怀里的松狮犬,紧跟着进了大殿,将门关好。
  还没回过身来,就听见主上骂道:“他自打签完‘议和书’之后就在捣鼓水师,摆明想攻雍州,今日空口白话说什么雍州、巍州已集结大军,欲攻凌霄关!雍州就罢了,巍州吃饱了撑的反攻京城?”
  聂檀加练水师的事,晏如陶早就听见风声,可为何是雍州、巍州联手率先出兵?难道真是聂檀凭空捏造作为挥师北上的借口?
  “陛下,司徒所言可有凭据?”
  “凭据?”主上双手叉腰,气得面红耳赤,“他还要什么凭据?不就是他一句话的事?满朝上下谁敢质疑他?”
  七月为《罪己诏》闹了一场后,他没能成功被废,反倒还要受夹缝气。
  脱不了这位置,就躲不开
  底下一群文臣趁机上谏言让他修身养性、勤于政务,承祥宫里的太后也因此看出他的企图,哭闹了数回。
  他硬着头皮又在这皇位上坐了几个月,生怕哪天听见淳筠婚事的动静,冬月里她十六岁生辰本想出宫去见她,却不凑巧地被聂檀请去视察水师,只好托阿适带了礼物过去。
  总之,眼下他对皇位满腹怨言,对聂檀更是不胜厌烦。
  “打就打,最好打输了!这么大的阵仗,连发十道《罪己诏》定也不管用了,正好趁机换人。”他心想。
  这样一来,他反倒气顺了,坐下后将方才随手掷在地上的金冠踢到一边,好好地同晏如陶说起话来。
  “他说有人散播伪造的邸报,上头写着我退位让贤给老九,我倒是求之不得。知道了,知道了,我不在外头讲,你莫要这般严肃……阿适?”他见晏如陶脸上的笑退得一干二净,有些紧张,站起身来问道。
  邸报……邸报……那名邸吏!
  芙香楼,凌瑶华!是他们出手了!
  晏如陶铁青着一张脸:“一张邸报而已,如何能骗得两州出兵?”
  “聂老头没细讲,只说巍州铁骑和雍州水师已在大峪河一带集结,估摸着他现下正点兵呢。”
  尽管知道那名邸吏如今还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还是得去查访,否则只能直接去问凌瑶华了。
  或许她正敞开大门等着他,伸出一连串带饵的钩,他不咬都不成。
  最终,晏如
  陶还是在聂檀大军启程当日踏进了芙香楼的大门。
  “哟,晏郎君来了!”大清早的,芙香楼里并无客人,凌瑶华正抱着手炉打盹儿,听见响动一睁眼瞧见晏如陶,很是惊喜。
  晏如陶一夜未眠,邸吏那条线,痕迹抹得很干净,唯一的破绽就是在芙香楼被他瞧见。
  他在碧波水榭的酒席吃了近一个半时辰,邸吏一家在大堂中用晚饭,必定吃不了这么久,是比自己晚来。
  若有心掩藏此事,凌瑶华怎会明知有他在,还放邸吏进门?
  送假邸报的恰巧是他认识的邸吏,邸吏恰巧在殒命前来芙香楼吃饭,又恰巧被他遇上。
  一个巧合或许是偶然,可这些凑在一起,晏如陶确信是有意诱他上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芙香楼是不得不来。
  “你我就不必浪费口舌绕圈子吧!”晏如陶无奈地笑笑,“寻个僻静地方敞开了直说。”
  凌瑶华眯着眼睛,一副慵懒模样,实则细细打量他的神态,慢悠悠地开口:“郎君楼上请。”
  进了雅间,晏如陶坐下后就叹了口气:“说吧,要我做什么?”
  见凌瑶华不搭话,他抬眼去瞧,只见凌瑶华倚着柱子正在细细打量他。
  微微佝偻的背,疲惫无神的眼,这人看来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来,好似完全丧失斗志,无力周旋。
  但凌瑶华仍不敢掉以轻心:“郎君要我莫兜圈子,总该先开口说是什么事——我这里不可说的事又
  不止一件,万一被你诈出旁的事来,我多亏呀!”
  晏如陶苦笑:“那姓张的邸吏,腊月初五夜里我撞见了。送假邸报之外,你们还做了什么叫雍州、巍州相信宫中易位?引我前来,又是让我在聂檀离京的时候做些什么?”
  凌瑶华听完,才不紧不慢地走近,坐在了晏如陶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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