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这几个月来的噩梦成真,她没有成功逃离,仍困在他身边,被迫继续做你侬我侬、纯真无邪的青梅,却时时窥见他面具下的獠牙。
她不知他为何决定赶到莱阳府,若是区区一张画像能有如此深的吸引,他怎会半年来对自己不闻不问?
像是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把自己推到他的面前,似呈上一道佳肴、一杯美酒,他享用完便抛诸脑后,任由杯盘狼藉。
毕竟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多的是人想从他那里获得权财名利,拿一个女子献祭轻而易举、一本万利。
这是她近日孤身上路后参悟出的道理,在这一刻有了最深切的体会。
从前有耶娘、兄姊保护,有姊夫费心周旋,可眼下不会有人来救自己了。
不能坐等被救,她暗暗告诫自己。
她想压下恐惧,强迫自己睁开眼,去直视那令她惧怕痛恨的人,可张开眼的一瞬间热泪就模糊了双眸,她还是忍不住发出小兽般无助的呜咽之声。
她知道如今能拿捏的只有他那份“执念”,若能好生利用,尚得一丝转机。可他不仅曾将她的真心弃之如敝屣,还是残暴刻毒之人,即便克制得了恨,又该如何克制惧?
只是……若错过他眼下执念最盛之时,来日再想回转周旋,恐怕事倍功半。
进退无据,怎能再胆怯
犹疑?
她缓缓走到门前,轻声说道:“如此相见实非我愿,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那身影凑近,与她只隔一扇门扉:“阿鸾,都依你,只求你打开门让寡人再看你一眼,寡人才能安心入梦。”
她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将心中不适压下,颤巍巍的手伸向门闩。
门只开了小半扇,廊上的灯火映在她脸上,她不禁蹙了蹙眉。
宫中美人如她一般仙姿昳貌者虽不曾有,但皆是知情识趣,何曾像她这般冷情冷意?
可她是昔日故人,恩怨爱恨常盈他心间,决定日夜兼程赶来见她时心盛难抑,又恰是其他女子不曾令他有过的悸动。
雪夜重逢,她心怀怨怼也是意料之中,他也甘愿屈尊等候在外。眼下再次得见,他瞧见她苍白的脸上印着两道泪痕,楚楚哀婉的情态着实令他耽迷。
待她适应了光亮,迎上他痴迷的双眼,心头的厌恨忽然压过了惧意,甚至生出几分恶念。
她侧过身露出纤薄的肩,微微垂首,半截洁白的脖颈莹润如玉,这副袅袅婷婷的模样让他不由得向前跨了一步,眼看就要挤入门中。
阿鸾迅速将门一掩,只漏了两指宽的缝,露出一侧的脸:“说好了明日,金口既开,怎可食言?”
蛾眉曼睩,转盼流光,只在一霎。
门轻悄悄合上,他压下了硬闯的心思。
从前只觉她柔心弱骨,不承想竟宜喜宜嗔,他越发确信她是欲拒还迎,心中松
了口气,疲累便涌了上来。
“阿鸾,你穿得太少,夜里当心着凉。我明早再来看你,你……你等我。”
好一番软语温言,好一个痴情郎君。
她在黑暗中看着他的身影依依不舍地离去,满心恼恨。既非良配,何故伪饰欺蒙?
她做惯了被呵哄照顾的幺女,头一次生出不顾一切的维护之心,却被怀中毒蛇反咬一口,这半年来时常为此感到羞愧又不平,常怨自己有眼无珠、真心错付……
可她如今对他的伎俩心知肚明,绝不会再为他的“柔情蜜意”倾心,眼见他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只觉腻烦嫌恶。
斩断前缘,只把他看作当权者,心中便坚定许多,毕竟她还有兄姊要保护。
不知凌赫是否与那人说过兄姊身在钦州之事,明早见面她须得探探此事的底。
可刚刚安寝,她就被一阵叩门声吓得坐起,可一看身影高大魁梧,便知并非那人,稍稍松了口气。
“小娘子,在下有要事,关系到你兄姊的性命。”
阿鸾听见这话,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她赶忙点起架子灯,又穿好衣裳、披上裘衣,给他开了门。
“小娘子放心,主上在府衙之中,在下不敢冒犯,长话短说。”
阿鸾见凌赫肩上、帽上覆盖了一层白雪,想来是在院中独立良久。
他从怀中拿出一枚交叠的巾帕放在桌上:“这是雷公藤叶根熬炼成的药粉,寻机下入酒菜之中,届时我保你平安归家。
”
“主上私自离宫,所带侍卫数量必然不多,否则早替了这院中的护卫。中郎将若想弑君,何须借我的手?”阿鸾冷冷看着他,“除非……是随你一道前往巍州议和的士兵,你如今使唤不动了,难怪急得站在院子里淋雪。那你又如何保我归家?不过是哄我下了药再搭上性命。”
凌赫这才发觉小觑了这女郎,今夜突遭剧变却并未哭哭啼啼、恍然无措,心思还能这般细腻机敏。
殊不知恨意最能催人成长。
“你若不照做,明日就会启程回宫,莱阳府和凌霄关的军队也会开赴巍州。届时莫说你兄姊,还有你耶娘、你姑母一家,都将进退无路。”
阿鸾牢记着阿姊、姊夫曾说过他狡诈阴险,有意不顺着他的话。
“中郎将此话差矣。你之前拿进攻巍州要挟我来此,赌的是我们不知京中情形。可如今你失了兵权,京中情形利不利我巍州尚不可知,但绝不利中郎将。即便你此时去向主上禀告巍、钦两州现状,也未必会有军队北上,南北局势并非在中郎将掌控之中。”
她见他神色冷漠,有些回避自己咄咄逼人的眼神,便知自己猜对了几分,胆子也大了些。
她捻起桌上巾帕,接着说道:“这服药……我先收下,中郎将不妨说说自己近年来两面三刀背后的用意,毕竟要我拼上性命与你戮力同心,不好叫我两眼一抹黑吧?”
凌赫坐在桌前,身后的
架子灯映着他的身影,他一半的脸没在黑暗中。
“从前你阿姊问过我,好似你姊夫也问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走投无路,倒被你个小女郎逼问。”凌赫肩上的雪化成水,濡湿了一团。
他抬起疲惫的眉眼看向年轻稚嫩的阿鸾,仿佛看到廿年前年华正好的两个妹妹,嘴角甚至挂了丝笑意,却仍不愿将这三十余年的苦痛轻易道出。
沉默半晌,他只说道:“既然药你已收下,做与不做皆由你。提醒你一句,先前是孙淳要我带你回宫,你好生想想。”
“孙淳”二字令阿鸾心中再起波澜,他必定会拿旧事威胁自己为他所用,如何令她不恨?她似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人人都想分食,图色也好,谋权也罢,都是看准了她孱弱无力、难以反抗。
待他起身离开,阿鸾关上门,慢慢将那巾帕裹着的纸包展开,凝望着它出神。夜深风急,一根松枝禁不住积雪,断裂坠落,无声没入及踝的雪中。
沈钦得知皇帝私自离宫后怒不可遏,将手边的青瓷鸡首壶掷在地上:“果然是个扶不起来的!”
他原以为经太后言语一激,皇帝昏了头,会赏给林家高官厚禄、封她做一等夫人作为补偿,必惹得士族不满,届时再抖搂出孙淳是背后之人,借众怒来打压他。
谁知皇帝还当自己是钟情赤心的小郎君,心血来潮竟抛下有孕的皇后赶往莱阳府亲迎林翎!
他咬牙切齿
,问沈后派来的翠蝉:“殿下身子可还好?让她切莫为那混账伤怀气恼,保重身体最要紧。”
“回中书令,殿下并未烦忧,命奴带来两句话。”
沈钦挥挥手,连独子沈权也一道遣开。
“孙淳奸佞,常伴君侧,日久必酿祸患。不若趁此良机,除仆囚主。”
沈钦一脸惊愕,满头燥汗化作涔涔冷汗。
聂檀掀起四月宫变后他们沈家屈居人下,沈钦曾想过有朝一日握得兵权,也可翻云覆雨、移天易日。
如今这机会真到了眼前,他反倒有些心惊。
一来,只要扳倒孙淳,凭借女儿的聪颖,储位自是掌中之物,不必行此险招。
二来,女儿年纪轻轻,行事却如此狠绝,实在出乎自己的意料。
不过,此事倒不难。
主上为避人耳目,只带了常备营的两百右卫北上,半途截住轻而易举。
孙淳更是好说。唐家因嘉王这个郎婿受了不少连累,其中孙淳挑拨离间的功劳可不小,冗从仆射唐峦定然唯命是从。
到时将皇帝囚在别院之中,对外只称重病,至于新主……正在自家女儿的腹中。届时女儿垂帘,自己这外祖坐上丞相之位替外孙主理政务,待其长成再还政。
沈钦定下心神,同翠蝉说:“告知殿下,此事由我来安排。为求稳妥,我再寻几个与殿下相近日子生产的妇人,她安心等着做太后。”
第八十二章 陡然生变
(八十二)陡然生变
天刚蒙蒙亮,凌赫被冲进房门的数名右卫架去了主上房中,待见到坐在一旁垂首的林翎和桌上那包毒药粉,他压下满腹疑惑,缄口不言。
林翎见他被压着跪下,指着毒药粉说道:“陛下,中郎将昨夜来我房中,胁迫我以此毒加害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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