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一声惨叫接着“喵——”一声惨叫,姜稚衣回过头一惊,连忙起身探出窗子往下望。
通身金黄的肥猫高高坠落,在风中四仰八叉炸开一身毛,眼看就要摔成一块肉饼。
忽然银光一闪,马上少年反手抽出身边士兵长枪,手腕一翻,长枪在半空扫过一道虚影,斜向上去一挑。
朝阳灿烂,万丈金光皆凝于枪头一点锋芒。
猫被枪杆接到,肚皮贴着枪杆滋溜一路滑到尾,四只爪子惊恐地扒住了少年的手。
马蹄高高扬起又飒飒落下,数列骑兵齐整勒马。
人群中静了一刹,爆发出潮水般的叫好声。
“好枪法!”
“天爷,英雄救猫哩——”
“阿娘快看!是天上仙女儿掉的小仙猫!”
众人随马上少年一同抬首望去。
三楼小轩窗边,少女探窗而出的身姿娉娉袅袅,上穿杏白短袄,下着榴红百迭裙,头梳百合髻、簪金步摇,额心一枚梅花钿,朝霞映雪般明艳,连娟长眉之下,一双透着惊讶的水杏眼正定定遥望着马上的少年。
一阵迷人眼的风吹过,少女明亮的眼瞳一眨,好似眨碎了朝阳,投落下一片溶溶的春光。
一众看客大张着嘴发出一阵惊叹。
三楼雅间,姜稚衣打量着三年未见的人,迟疑地眯起了眼。
马上人这一身神采英拔的铠甲,加之颀长的身量,宽肩窄腰的身板,全然没了过去那随时要瘫倒的懒骨头样儿。
五官眼见得也长开了不少,比起从前的唇红齿白,更添了棱角分明的硬朗与剑眉星目的威厉。
要不是脸还是这脸,眼下这人这一手枪法和一身气度,和记忆里的沈元策简直可以说毫不相干……
姜稚衣迟疑的目光从那张脸缓缓往下扫,落定在马上人腰间那柄青锋剑,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
身后,谷雨吓白了脸夺门而出:“奴婢这就去接……”
“等等——”姜稚衣紧盯着那柄剑,朝身后招了两下手。
谷雨附耳过去,片刻后点了点头,快步奔出茶楼,跑到少年跟前摊开手去接猫:“多谢将军出手相救!将军救了我家姑娘的爱宠,我家姑娘想请将军上楼喝杯茶,以表谢意。”
“举手之劳,不必。”元策一抛长枪,把死死黏在手上的猫拎了起来,抬手打了个继续行进的手势。
“打了三年仗,倒学会装腔作势了,沈少将军端的好大的正经气派。”
像名贵的琵琶弹拨出一道底气十足的弦音,清亮的女声带着一股盛气铮铮入耳。
元策掀起眼皮,对上一双满含骄矜的眼睛。
姜稚衣:“连盏茶都要推托,沈少将军莫不是还惦记着三年前的事?”
窸窸窣窣的大街瞬间安静下来。
四面男女老少齐齐竖起耳朵,屏住了呼吸。
姜稚衣站在窗边低垂着眼,自顾自漫不经心摆弄着袖口:“以为沈少将军这些年出门在外总有些长进,怎么竟还活在过去,那点陈芝麻烂谷子我早都不计较了,沈少将军还这么小肚鸡肠?”
元策扯过缰绳拨转回马头,正要开口——
“还是说……”姜稚衣抬了抬下巴尖,好笑道,“你是怕我在茶里下毒?”
元策眉梢一挑:“要下毒也不会当街,这茶自然没什么不能喝。”
姜稚衣胜券在握地一笑。
“不过,方才我就想问了——”元策眯起眼,抬着头像在仔细分辨什么,“请问姑娘是——?”
第4章
直到大风扬起,千军万马从茶楼底下奔腾而过,姜稚衣搭在窗台上的那只手还僵硬着一动没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空荡荡的街心。
街边看客一阵哗然,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
惊蛰赶紧把发怔的姜稚衣往里拉,上前去关拢了窗子。
叽叽喳喳的声音被隔去窗外,雅间里安静下来。
姜稚衣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地望着眼前阖拢的窗,好半晌才回过神,缓缓转过头来:“他……刚说什么?”
惊蛰轻咳一声:“沈少将军问您这茶还喝吗,您没说话,他就走了……”
“上一句。”姜稚衣捏着帕子扶住了窗台。
“他好像、好像是不认得您了……”
“他不——他不认——”姜稚衣气极反笑,“他是打仗打瞎了眼睛吗?!”
“定是您这些年出落得愈发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沈少将军才一时没认出来!”
“意思是本郡主从前长得不沉鱼落雁,不闭月羞花了?”
“那就是他认出来了……”惊蛰硬着头皮继续想,“但他不敢喝您的茶,所以装不认得您,好把您气走?”
“意思是我蠢,被他当街摆了一道?”
惊蛰哑口无言。
姜稚衣胸脯一起一伏地平复着呼吸,回到座椅坐下。
惊蛰忙跟过去倒茶,瞧见小几上那本《依依传》,恍然大悟般反应过来:“话本里说要用男主人公的佩剑破解偏方,那男主人公写的又是沈少将军,您方才是想看看沈少将军那柄剑,才故意请他上楼?”
“不然他身上还有什么值得我多看一眼?”
姜稚衣喝了口茶下火,坐了会儿,想来想去还是没想通。
要换作从前,这人在她说到第一句时就该呛回来,说到第二句时就该沉不住气上楼,可看沈元策方才气定神闲,不为所动的模样,她竟然一时也拿不准,他到底是真没认出她,还是打了个仗转了性了。
姜稚衣朝一旁招了招手:“妆镜。”
惊蛰取出随身携带的小铜镜举到她面前。
姜稚衣左转右转着脸照了一通,又张开双臂,低头看了自己几眼。
这从小美到大,美得坚定不移,美得始终如一的,真有睁眼瞎认不出?
惊蛰:“眼下沉少将军入宫面圣去了,咱们怎么办?”
“全长安就他一个人有剑,本郡主非得靠他不可?”姜稚衣拿起话本,啪地搁去了一旁,“这话本不是写什么灵验什么吗?你现在就去三余书肆,叫他换个男主人公!”
午后,一辆银顶珠帷,雕花嵌玉的马车停在了京郊军营门口。
马车内,姜稚衣撑着一副被颠到发麻的身子骨,忍气吞声地阴沉着脸。
这一早上也不知造了什么孽,离开茶楼后,又在三余书肆碰了壁。
那掌柜的居然也说从没见过这本《依依传》,猜测可能是这书还未经编录,便被误放进了送去侯府的匣子,说一定全力追溯出处,一找到下卷或是话本先生立马提去侯府。
等找到了,她怕也没得救了,这便又去了趟太清观,改向张道长讨教偏方之事。
结果张道长的说法与话本里那道士不谋而合,说若要挑选凶器,浴过血的宝剑自然是上选,且浴血越多越新,成效越好。
要说浴血“新”,谁能“新”得过刚从战场上回来的沈元策?
从道观出来,姜稚衣坐在马车里冷静了半个时辰,在心里念了八百遍“小不忍则乱大谋”,出发来了这里——
除将领外,边军不得在城中逗留,听说沈元策出宫后还没来得及回府,先到了京郊安顿手下那拨跟着他回来的玄策军。
营地门口,当值的士兵见了惊蛰出示的御赐令牌,连忙放了行进去通报。
惊蛰回到车内,替姜稚衣戴好垂至腰际的轻纱帷帽:“这破解之法得本人亲自动手,您受累下去一趟,一会儿见了沈少将军千万忍着点气。”
忍吧,一辈子也就这一次,等渡了这个劫,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主动登沈元策的门。
姜稚衣深吸一口气,弯身走下车去。
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地界,空气里充斥着一股森冷的土腥气,一出车门,姜稚衣就忍不住拿帕子掩了掩鼻,一脚踩下轿凳,又是一顿。
“郡主,”惊蛰小声提醒,“小不忍则乱大谋。”
姜稚衣悬着一只脚,盯着自己白闪闪的鞋面,又看了眼鞋尖即将触到的泥巴地,把脚缩了回来,咬牙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惊蛰回头给随行护卫使了个眼色。
护卫心领神会,从后头备用马车里搬下一卷雪白的绒毯,撒手一扬。
绒毯骨碌碌滚开,一路从马车滚进营地。
“……”营地里,忙碌的士兵们眼珠子跟着骨碌碌转了一圈,呆若木鸡地定在了原地。
一抬头,只见马车上的少女外罩一件白狐羽纱面斗篷,内里一身流光溢彩的袄裙,裙裾前缘被一双绣珍珠的翘头履高高挑起,居高临下望了眼这条“仙云路”,满意地抬起鞋尖,一步步走进营地,行走间帷帽轻纱随风飘逸,满身环佩琳琅作响。
营中人高马大的副将一愣之下,差点一脚绊到桩子,顿了顿才快步上前来:“末将穆新鸿参见郡主!”
姜稚衣正站定在营地中,望着那一片搭建中的营帐吃惊。
几根木头一张布就能住人?
沈家虽非世家豪族,但自沈节使当年靠军功发迹后,也算跻身大烨新贵之列,沈元策打小享乐无度,如今竟能在这么粗糙拉杂的地方过活,这是当真脱胎换骨换了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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