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证据。”元策撑膝起身,捻了捻指腹残留的药膏,“对外就称今日是失足落坑,其余事不必操心,回府睡一觉——”
姜稚衣望向他轻扯的嘴角,感觉帐子里凉飕飕的,无端起了一阵寒意。
元策:“醒来的时候,就都结束了。”
狩猎场距离玄策营不远,姜稚衣被几个玄策军的士兵护送回了城,回府后,冰敷和药膏的效用渐渐消退,脚踝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受不住疼,也顾不上去想元策到底要做什么了,请女医士验过伤,确认并无别处摔伤,便喝下安神止疼的汤药阖上了眼,临睡前嘱咐谷雨若有什么消息随时叫醒她。
这一觉睡沉,许是今日太过一波三折,姜稚衣浑梦一个接着一个,越陷越深,怎么都醒不来,一直睡到夜深,隐约被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吵醒。
她疲惫地睁开眼皮,视线从朦胧到逐渐清晰,看见寝间门边两名婢女背对着她,头碰着头在小声争执着什么。
“吵什么——”姜稚衣有气没力地问了一句。
谷雨和小满惊地一住嘴,回过头去。
“郡主醒了,”小满目光轻闪着迎上前来,“脚还疼吗?”
“能不疼吗……”姜稚衣稍稍动了下睡麻的脚,“你俩刚争什么呢?”
小满看了眼边上的谷雨,谷雨往更边上看了眼,瞥见温在小火炉上的汤药:“哦,就是刚好到了该喝汤药的时辰,奴婢们在争要不要叫醒您。”
“那你俩就没想过这一争,叫不叫我都醒了?”姜稚衣觑觑两人。
两人摸摸鼻子,上前来伺候她漱口喝汤药。
姜稚衣被扶坐起来,思绪从浑梦里抽离,想起睡前牵肠挂肚的事,立马问:“狩猎场那边有什么消息没?”
“没有。”谷雨和小满异口同声。
姜稚衣看了看答得斩钉截铁的两人,皱了皱眉,望了眼窗外漆黑的天色:“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时。”
“戌时。”
姜稚衣:“?”
两人神色一紧,对视一眼。
姜稚衣:“刚还挺默契呢,这下怎的了?”
小满:“……不是说好了,往前说一个时辰吗?”
谷雨:“那是上个时辰商量的了,现在自然变成往前说两个时辰了呀!”
姜稚衣:“你俩当我是聋呢,还是傻呢?”
“郡主恕罪,奴婢们不是有意瞒您……”
“到底什么时辰了?”
“已是亥时了,郡主。”
“还瞒我什么了?”姜稚衣板着脸凶起来。
谷雨紧张地吞咽了下:“奴婢们得到消息,说是下午狩猎赛上一群世家公子你追我赶互不相让,为着抢猎物发生了意外,钟小伯爷的箭不小心射到了卓小侯爷的马,那马受了惊疯跑,卓小侯爷在马上被甩下半个身子,头撞上路边石头,当场便不省人事了,一大群医官全都赶了过去,到了晚上,人是救醒了,卓小侯爷却好像成了、成了傻子,一个人也不认得了,也听不懂话,只一个劲儿咿咿呀呀地哭闹,形容很是可怕……”
姜稚衣毛骨悚然地打了个寒噤。
卓小侯爷,说的应当是宣德侯之子卓宽。宣德侯年轻时膝下一直无所出,传闻有什么隐疾,后来医好了,到了老年才终于得这一子。老来得子,又是唯一血脉,可以说是爱之如命。
钟伯勇这一箭,卓宽变成了这副模样,若医治不好,宣德侯恐怕是要和钟伯勇,不,是要和钟家没完了。
钟伯勇,卓宽,难道是——
姜稚衣还没来得及细捋,又想到不对:“不是,那这也是钟家和卓家的事,你俩为何要瞒我?”
两人脑袋低垂下去,战战兢兢道:“是、是因为还听说,卓小侯爷挂在那马上,本是要连人带马冲下悬崖,连性命都不保了,多亏沈少将军及时赶到拉住了马,但沈少将军为了牵制那马,在地上被拖行了好长一路……当时的伤势瞧着比卓小侯爷还可怕,浑身都是血……”
姜稚衣脸色一白,一口气堵在胸口缓不上来,像今早脚踝剧痛那一瞬一样,眼前点点星子蔓延开来。
“郡主!”谷雨和小满慌忙扑上前去。
与此同时,后窗一开一阖,一道熟悉的黑影一跃而入——
“慢点晕。”
姜稚衣人都快倒榻上了,被谷雨和小满一左一右扶住,抬眼看见来人,从晕厥的边缘强行清醒过来,胸间堵住的口子一通,长长深吸进一口气。
谷雨和小满齐齐一惊,惊愕地瞪大了眼,眼看着理应养伤在床的人突然从天而降,没事人似的信步朝里走来。
“讲消息就讲消息,不必讲得如此生动,不知道你们家郡主多能晕?”元策凉凉瞟了眼两名婢女,“下去吧。”
两人踌躇着看向姜稚衣:“可是郡主还好吗?”
姜稚衣愣愣打量着眼前并没有缺胳膊少腿的人,压了压惊,对两人抬了下手:“我可以了。”
两人一步三回头地退了下去。
元策在她床榻边脚踏坐下,稍稍活动了下胳膊。
姜稚衣忙低头去看他,一连叠地问:“伤着哪里了?不是说流了好多血,受了伤怎么还过来?”
“怎么还过来?”元策回头觑她一眼,“晚来一步你都晕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
“那你伤着什么地方了?我看看。”姜稚衣试图去扒拉他后领襟。
“不在这儿。”元策避开身子叹了口气,知道来了自然逃不过这一环,起身干脆拉起了右手袖口。
手肘上下一片都缠了细布,包扎过后看不见具体伤势,但想想他上次碰上小伤根本都懒得处理,现在裹得如此严实,隔着细布都闻得着血腥气,肯定是天大的伤了。
姜稚衣红着眼拉过他的手上看下看,想碰又不敢去碰,含着哭腔碎碎念:“你能不能有点分寸……手肘这么要紧的地方,还是右手,若有个什么好歹,还怎么拿得了长枪!”
“你会这么想,宣德侯自然也会这么想。”元策一笑。
姜稚衣止住哭腔抬起头来。
“今日这猎物本是钟伯勇与我之争,就算那一箭是钟伯勇射出,宣德侯难免也要将矛头分我一半,但若我为救他儿子同样成了受害者,宣德侯的矛头便只会对准钟家。要借刀杀人,这刀自然要够锋利,够准。”
所以她方才没有想错,今日对她下毒手的人,除了钟伯勇,另一个就是卓宽。
那么所谓钟伯勇“不小心”射中了卓宽的马,恐怕便不是他自己不小心,甚至卓宽的头撞上石头,可能也不是巧合……
姜稚衣一愣之下,反应过来:“那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去搏呀!”
看着眼前受了伤还在笑的人,姜稚衣气不打一处来,她看他就是个疯子,之前在战场上拿自己当饵去诱敌,现在设局报复人家也不惜赔上自己!
姜稚衣都不想问他疼不疼了,问又是一句“这也至于疼”。
元策收回手,淡淡拉下袖口:“看着唬人的伤而已,一个钟家,还不至于。”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姜稚衣看了看他那裹了伤的手肘,又看了看自己裹了伤的脚踝,叹了口气,不知是在安慰谁:“好吧,就当你是为了与我更般配些。”
“……”
姜稚衣缓了缓神,问道:“不过,那个卓宽真的变成……痴儿了吗?”
元策歪了歪头:“他不是很会动脑子出主意吗?”
听这意思,想来是医不好的了。
“那是不是稍微有点过了……”
“摔着碰着本就看各人运气,你运气好只崴到脚,若运气不好磕着头也可能变成这样,还他一报,何过之有?”
想象着自己变成傻子的样子,姜稚衣倒抽起一口凉气,捧住了脸:“我可不会变成这样!”
想了想又问:“万一我变成这样怎么办,你会照顾我一辈子吗?”
“……”
不等元策答,姜稚衣又自顾自摇了摇头:“算了,真磕成了傻子,这么丢脸的事,最好没有人知道,若谁知道了,也定灭了他的口,我也不要你照顾,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了此残生吧……”
“……”
第36章
元策没在永恩侯府久留。他本不该来这一趟, 既然对外造了伤势不轻的声势,理当避免在外留下行踪,之所以还是漏夜来了, 全因知道这位祖宗一听说消息怕是坐着轮椅也要赶去沈府, 这便上门给她看一眼。
看也看过了, 顺手给她换了一次药,元策悄无声息回到沈府,暗夜里一路来无影去无踪,就像从未踏出过东院一般。
姜稚衣知道眼下当以大局为重,也担心元策来回奔波加重伤势,既有女医士随侍左右, 便不必他再上门照料,过后几日,只同他书信往来。
每日入夜写上一封信,讲讲白日发生的事, 翌日一早差人送过去, 晓得他伤了右手, 也不要他回信,让人问过青松,知道他每封都读了,便很是高兴。
如此各养各伤地过了十日,一个震动朝野的消息在京中炸开了锅——
宣德侯因爱子伤重, 告假十日未朝,一朝重回金銮殿,竟是为上书状告康乐伯贪污军饷之罪,称愿以卓家爵位担保,所述罪状句句属实, 绝无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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